「阿玛!您怎么都不肯相信我呢?要我说多少遍,您才会让我留下?」
「任妳说多少遍,我都不会把嫁出去的女儿留在家里。」他摇摇头,「况且,这房子马上就要卖了,所以,就算我真的想,也不能了。」
「卖了?!」海莹抬起迷蒙的双眼,脸上一片愕然,「阿玛,您怎么可以把祖上留下的宅子给卖了?」
「因为阿玛这次出洋,就不打算回来了。」玄德驸马言语间似有不舍,「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回来朝廷多少有些不适应,想一想,还是外面的生活惬意些。阿玛打算到法兰西乡间买一幢宅子,在那儿终老,反正妳现在有了婆家,我也可以无牵无挂了。」
「把宅子卖了,那……两个姨娘住哪儿呀?」阿玛早些年娶的两个小妾一直留在宅子里等他回来,如今他来了又去,竟然还要把她们的栖身地给卖了?
「我打算把她们俩一块带去。」
「呃?」
「这些年,够为难妳两个姨娘了,妳额娘活着的时候,她们没能得到我的宠爱,妳额娘去了,她们又苦守空闺等了我这么多年。我想,这次应该把她们带在身边,好好照顾她们,就算是一点补偿吧!」
听了这话,海莹知道自己再想跟着阿玛出洋,也没有理由了。
是呵!阿玛是该好好照顾两个可怜的姨娘的,她没有理由再夹在中间,影响他们快乐的晚年生活。
两个姨娘从没有喜欢过她--看到她,便想到了她额娘,想到因为她额娘而受的苦,怎么可能喜欢她?
所以,她还是快快离开吧!以免碍了别人的眼。
但她能上哪儿去呢?
娘家已经没有了,婆家又不可能回去。她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
从宣亲王府出来,她几乎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除了那时候赫连送她的白虎皮披肩。
保暖的披肩有那么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只挑了这一条,大概因为对他有份难以割舍的牵挂,裹着这条披肩,就像他仍在自己身边似的。
就这样披着它,辞别了阿玛,说是回婆家去,却神志恍惚地来到了香山。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来的,只知道既然无处可去,走到哪儿便算哪儿。
天色渐渐晚了,四周飘起雪花,林间小雪,本该是令人伫足观赏的美丽景致,但这会儿又饿又累的她,根本没有心情欣赏。
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海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那高高的台阶,坐到庵门前。
望着地冻天寒,她不由感叹自己身为堂堂格格,为何沦落到乞丐一般的下场?
该怪她太任性了吧!如果不是因为任性,如果没有追逐一场完美的爱情,或许,现在她可以留在王府里,哪怕身边有一个不爱她的丈夫,但至少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
可她就是这样执着于自己的理想,渴望拥有身心专一的丈夫,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虚弱地闭上眼睛,几乎要进入梦中去了,忽然,她听到庵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清丽的少女带着满脸诧异的表情,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少女大概是前来吃斋的游客吧!看她的衣着,应该出自大户人家。
海莹迷迷蒙蒙地抬眸,只觉得来人非常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呵!她不该忘记的,也忘不掉……
她的脸见过一次,就该记得,她的名字,更该记得--绿竺,赫连曾经挚爱的女子。
第十章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在这弹指间逝去,赫连终于尝到什么叫后悔莫及。
当年只是一心想放海莹自由,却没有料到,她出了王府竟会走投无路,等到她失了踪,人海茫茫、芳踪无处可寻,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他不该让她走的,如果当初王府的生活让她不适,他就应该努力改造整个王府,让王府变成她的家,而不是赶她走。
正如打造金笼困住了鸟儿,当鸟儿已经对你产生依赖的时候,哪怕牠再向往遨游天际,你也不该把牠放飞,因为,牠已经为你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何况,把牠放飞了,自己也会伤心寂寞而死。
已经三年了,赫连仍旧独身,不放弃地寻找海莹。
众人都在为他着急,就连玄德驸马都放弃了希望,从法兰西写信回来劝他再娶,劝他为了延续宣亲王府的香火,就算纳一房小妾也好。但他执意拒绝,只说传宗接代的事自然有赫麟担着,叫他们不要勉强他。
此刻,他站在杭州的街头,怀着一份渺茫的希望,打听她的下落。
这两年苏杭也渐渐有了一些洋教信徒,不过他们的活动比较隐密,通常是在一些百姓的家里设教坛,他想,如果她流落到此处,大概会有教友知道。
其实,她并非真正的洋教信徒,他也不确定,她到底会不会出现在洋教信徒的集会中,但凡是跟洋人有关的一切,他都不会放过,因为,这是他惟一能寻找她的途径。
春夏之交的杭州,时常有暴雨怱至。
赫连来到此地已经好几天了,几个洋教信徒常常聚会的地方他也纷纷打探了,但仍然没有丝毫关于海莹的消息。
心灰意冷之际,他打算即刻回京,因为忽然想起该给小侄子买些好玩的礼物,便撤了随从,独自在街头逛逛,看看有什么有趣的玩意。
无奈大雨说下便下,没带雨具的他,只得避到一处屋檐下。
檐下有一间小小的乐器店,赫连无意间瞥了一眼,心头不由一暖。
这乐器店中,卖的并非普通的中国琴瑟,而是纯粹的西洋乐器。
他想起当年与她初遇,也是西洋乐器牵的线。
兴起之下,他步入店里。
一名小二快步上前招呼,「哟,客倌,想看点什么?我们这儿全是希罕的西洋玩意,全部从外国用大船运来的,不像有的店,东西都是本地匠人仿制的,您可以放心地挑。」
赫连拿起一把小提琴,温柔地轻抚琴弦,脑海深处的记忆也随着一一浮现。
「客倌,如今咱们大清国的夫人、小姐们都时兴玩这洋乐器,杭州城里几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呢!您可以买一把回家送给尊夫人,准能逗得她心花怒放,如果您不确定这乐器音质如何,我们这儿有现成的乐师,可以马上给您挥奏一曲……」
「杭州城里的小姐们都知道你这家店?」赫连一怔,某种大胆的假设自心底油然而生。
「对呀,咱们这店可有名了!」
「那么,你可曾见过这个人……」赫连从怀中掏出海莹的画像,手颤抖着展开在店小二的面前。
她最最喜爱西洋乐器,倘若真在这城里,不会不来这儿逛逛。他顿时兴奋不已,浑身血液加速窜流。
店小二瞅了一眼画像,神色马上变得有些奇怪,随后,狐疑地打量了一番赫连,肃然道:「这位客倌,这画中人我没有印象,但我们掌柜的见多识广,如果您不介意,我把这画拿进屋里给掌柜的瞧瞧,或许掌柜的知道也不一定。」
「那就烦劳小二哥和您家掌柜的了。」赫连看到一线希望,不禁面露惊喜。
心中兴奋,脚下也闲不住,他不由在店里踱起步来,步履焦急。
屋外的雨更大了,雨花顺着风斜斜地飘了进来,满屋似乎弥漫一层轻烟。
等待时刻如同过了千年般,让人越等越急。
赫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站到门口看屋檐下直而密的水柱。而他的一颗心,也好像那水柱,重重地落到地上,又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