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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页

 

  一名军医进言,「近来染病的士兵越来越多,圣女还得回去治疗他们,是不是让她身边的丫头留着照顾殿下就好?」

  数名军医也随声附和。

  他横目而视,「我要她留下,谁敢啰唆?」

  众军医隐忍着不满,不敢多言,纷纷告退出帐。姜儿留下随身的药篮后,也退了出去。

  她听着他沉重急促的呼吸,以竹杖点地,走到他身畔,「请殿下伸手,让我替你把脉。」

  他依言伸手,将粗糙大掌搁在她伸出的小手上。帐内点着火盆,跃动的火光映上她憔悴的面孔,添了几分娇艳。

  回到战场已有数月,战事吃紧,他只知她在后方照顾士兵,无暇前去探视。怪病持续扩散,染病、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父皇也于十天前染病过世,国内已传出不满他将她带上战场的声浪。百姓哀求着她回去替他们治病,生病的士兵却希望她留在前方,让他们感到神灵与他们同在,才能拖着病弱的身子继续奋勇杀敌。

  她属于众人,不是他一人能独占。

  他痴痴地仰首望着她,发现她头上覆着布巾,一双眸子颜色更淡了,成了混浊的灰色,他心惊万分,「妳在后方治好了多少人的病?」

  她摇头,轻咳数声,「我没数。殿下失血过多,需要调养,军医应该开了补血的药方,我这就去——」头巾猛地被拉开,她一惊后退,手却教他牢牢捉住。

  她心头一颤,结巴道:「殿……殿下?」

  头巾掉落,她一头长发披散,火光照耀下,青丝有大半都转为银白。

  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妳别再当圣女了!」

  「什么?」她愕然。

  「妳别再当什么救人的圣女了!世上有千百万人,妳怎救得了?」为什么要用她的命去换众人的命?她欠了谁?就因为是神派来救世的仙子,就得牺牲奉献到底?苍生的命是命,她的就不是吗?

  他在担心她吗?姜儿没说,但她能感觉到身体的变化,约略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心头流过暖意,她伸出左手,腕上有象征铃女身分的胎记。

  「我出生时,并没有这个记号。我爹是樵夫,家中贫困,我是第七个孩子,上头六个兄姊身体健全,唯有我生下来就是瞎子。我五岁那年发生饥荒,村民连树根、树皮都挖来吃,好多人都饿死了。有一天,爹娘带着我走了好远,到深山里去找食物,他们给了我一个米糠和草捏成的团儿,让我在树下玩,我玩累了,吃了团儿,在树下睡了,等醒过来,爹娘都不见了,林子里只剩我一个。」

  她顿了下,语调平平淡淡,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我独个儿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夜,听到野兽的声音,只能躲在草丛里发抖,后来一个猎户经过,把我带回去,他就成了我义父。

  「义父家里有三个孩子,生计也是不轻,他打猎回来,全家都要帮着处理猎物,我因为看不见,切割兽肉时常让刀子割到手,自己偷偷包扎,不敢说出来。有一天义父病了,几个月都不能出去打猎,家中眼看就要断炊,义父把我叫到床边,握着我的手,要我隔天跟着哥哥们一起上山去打猎……」

  她又顿了下,因为他粗糙的指正摩挲着她手上的旧疤,指掌传递出亲昵的温热,她原本苍白的脸瞬间通红,一紧张,又咳了几声,「不知怎的,只是握着手,义父的病就好了,隔天这个铃女的记号就浮现出来。后来,义父没再提上山打猎的事,我也不必帮着处理猎物了。所以,我会继续救人,多救一位大叔、大婶,也许他们家里的孩子就能因此多活几天。」

  她话才说完,猛地被他一扯,拉进他双膝之间。

  「妳没记号,我也要妳。」他语气坚定,大掌包覆住她微凉的柔荑。

  她咬住下唇,「殿下要的,该是姜儿。」惯常握刀挽弓的大手,此刻力道是温柔怜惜的,她的心仿佛也被他捧着,仔细呵护,几乎融化在他掌中。

  初时,只是爱上他的琴声,美妙清灵如天籁,是她贫困的生活中不曾听闻的,一听便深深着迷。他的琴声开启她不曾有过的情怀,让她懂得了期待,夜夜心照不宣的听琴之约,让她越陷越深,当琴声转为缠绵悱恻,她彻底沦陷。

  因而她明白,此刻他说的「要」是什么意思,但她不能回应。

  铃女的记号使他们相遇,也使他们永远不能相爱。

  手上的劲力加强,捏疼了她——他动怒了。

  「篮子里有姜儿准备的药粉,能疗伤生肌,我拿给殿下吧。」她挣开他的掌握,倒退数步,要拿姜儿留下的药篮,不料记错了方位,探手却是往床边的火盆伸去,他及时将她拉回。

  「待会儿再拿吧。」如今她连火焰的光影变化都无法察觉,是彻底盲了。他心下痛惜,柔声道:「想听琴吗?」

  她面露喜色,忙不迭地点头。来到前线以后,他们各自忙碌,他一次也没弹琴给她听,她连夜里睡着都会突然惊醒,以为自己听到琴声。

  他取出琴匣,拉她在桌边并肩而坐,将琴放在桌上,调了琴弦,按弦弹奏。这是描写春景的曲子,曲调高低变幻,如流水淙淙,如鸟鸣啁啾,她听得如痴如醉,恍若置身百花盛放的草原,浑然忘了战火艰苦。

  一曲已毕,收弦止声,弹奏中牵动了伤处,他咬牙忍痛,瞧着她兀自沉浸在乐声中的愉悦模样。「妳很喜欢琴声?」

  她颔首,「我喜欢它的声音,像在说话似的。」

  一丝弦韵长味厚、圆润苍古,琴声才会悠长细腻,深留在人心底,确实像在说话。那,妳听它在说些什么?」琴能遣怀,能诉衷情,她懂他藏在琴韵间的心意吗?只怕懂是懂了,却刻意装作下曾留心吧?

  伤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倒抽口气,无力地伏在她肩头,喘息沉重。

  「伤口痛了?」她连忙扶住他,「我去叫军医来……」腰际遭他铁臂揽住,她浑身一僵。

  「不必。」痛楚混和着欲望,他咬牙强忍。她比以前更消瘦了,药气却更浓,差点让他错以为自己是抱着药罐子,而不是抱着女人,偏偏除了她这把骨头,再美的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

  察觉她身子不自在地僵硬起来,他冷笑:「怎么?众人敬重的圣女,还怕我这区区凡人?」故意更搂紧她,惹得她低叫了声。

  「我……扶殿下上床歇息吧。」前后左右都是他的气息,她脑子糊热成一团,心跳如雷,吃力地撑起他沉重的身躯,好不容易走到床畔,他却支撑不住地突然倒下,连带将她半个身子都压在床榻上。

  她「啊」的一声,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又羞又窘,又怕碰痛了他,忙了半天才将他安置好,小脸已是涨得通红。「我去找军医来。」转身走了几步,忽听他开口,她脚步一顿——

  「等我击溃东陵,会下令聚集全国医者共同钻研如何治疗怪病,当全天下再也没有人生病,妳就不必再当圣女,到那时候,如果我要妳留在我身边,妳肯吗?」

  如果他们都只是平民百姓,不需他开口,她也愿意啊。

  她握住拳,黯然道:「殿下生为皇子,我生为铃女,此生此世,永远不变。」

  他也知道这是妄想,可她就连一句让他开心的假话也不愿答应吗?

  他颓然轻叹,闭上了眼,听着她走到帐口,喃喃道:「妳能来,我很欢喜。」至少,她还惦记着他,愿意赶来探望,他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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