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们两人拥有 截然不同的命运。
  刘爱湄黯然,“我六岁时父母已经离异,各管各忙,我只得保母司机照顾,到最近,他们只是寄礼物汇钱给我,很少见面,生日也不例外……”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见猪朋狗友也不能填充寂寞的深坑。
  新菊觉得刘爱湄也有可怜的地方。
  不过,这些同情心还是留着给自己吧。
  这时,只听见刘爱湄问:“你呢,你家境怎样?”
  新菊低下头。
  “喂,不是你的错。”
  新菊答:“我生父离开我们母女已有十多年。”
  “呵。”刘爱湄很同情她。
  “家母患病,长久不愈,家里一穷二白,我也已经停学。”
  “哎呀,没想到你这么惨,像苦情戏中角色一般。”
  新菊反而笑出来。
  “所以你才去偷东西?”
  新菊点点头。
  “ 你有没有想过找工作?”
  新菊答:“经济世道差,不好找工作,我没有学历,唯一可以做的工作只有到人肉市场。”
  刘爱湄掩住了嘴。
  新菊又低下头。
  她觉得她的头颅越来越重,她的颈项已不胜负荷。
  “你很可怜。”
  新菊不出声。
  “我们同病相怜。”
  新菊叹口气,“哪里,你比我好多了,你父母虽然不见人,却在经济上尽量满足你。”
  “刻画司,我仍然落在拘留所里。”
  她俩捧着头,说不出话来。
  这时,拘留所大门打开,有人进来。
  “刘爱湄,你的律师来了。”
  只见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走近。
  “爱湄,是我,尤律师。”
  爱湄很不高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尤律师说:“我已经睡觉,需要更衣。”
  爱湄说:“老规矩,明日早上九时,你来保我出去。”
  “爱湄,你这脾气要改一改,我不能担保你一世不受检控。”
  爱湄不出声。
  “终有一次,你会进教养所,那里的日子不好过。”
  “我明白。”
  “爱湄,你算是天之骄子,要甚么有甚么,不要任性了。”
  “你回去吧。”
  “你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尤律师,你说完没有?”
  尤律师气结,一抬头,看到角落有一双亮晶晶眼睛。
  “这是谁?”
  “她叫孙新菊,尤律师,麻烦你找一找她的资料,明朝把她也保出去。”
  “甚么?”
  “她是我朋友。”
  尤律师无奈,“我会同陈督察谈一谈。”
  刘爱湄这时间问:“有没有香烟与口香糖?”
  尤律师没好气,“没有,你好好待在这里,一早我再来。”
  他出去了。
  门又一次关上。
  新菊这时才嚅嚅说:“谢谢你。”
  爱湄坐下来,细细打量她的新朋友。
  “你长得很漂亮。”
  新菊沉默。
  “你统共没有亲人?”
  新菊答:“没有了,只有我们母女。”外公外婆才不会认她。
  “你在狱中,谁照顾你妈?”
  新菊说:“我心像刀刺一般。”
  “你出去之后,要好好做人,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母亲。”
  新菊答:“我明白了。”
  爱湄又哈哈大笑,“你看我多好笑,居然教你做人,我比你失败多了。”
  “千万别这样说。”
  她们坐在长木凳上聊天,渐渐投机。
  “你怕不怕?”
  “怕得发抖,像做噩梦。”
  爱湄说:“我也怕。”
  “你冷不冷?”
  “还好,喝了酒,混身发热。”
  “你功课怎样?”
  “用功时好,不用功时坏,水准差很远。”
  新菊说:“我真想回到学校去。”
  “我帮你交学费。”
  新菊摇头,“你真孩子气,你的生活费来自家庭,他们不会答应。”
  “我叫尤律师帮你申请助学金,他知道许多途径,由他出面,无往不利。”
  “律师才不会无故出时间出力气做任何事,他们收取昂贵费用。”
  爱湄搔头,“唏,我没想到。”
  “无论如何谢谢你。”
  “你累吗?”
  新菊答:“累到极点,但是睡不着。”
  “生辰快乐。”
  “你也是。”
  两个少女,背对背,靠在一起,忽然,两人都觉得有点温暖,渐渐盹着。
  陈督察在外边当值,她与同事忙着做文书工作。
  她把两个少女的记录打入电脑,嗯地一声,“她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事一怔,“这么巧合?”
  “一个住在南湾独立洋房,一个住虎岩角旧式徙置区。”
  “即是说一贫一富。”
  “环境相差如云泥别。”
  “怎么会同时抓进来?富有家庭应当妥善照顾孩子呀。”
  “律师已经来过,说当事人时时醉酒闹事,功课一落千丈,父母不在身边,但拥有大量零用钱,造就这种新一代。”
  “啊,社会的错,那穷女孩更加有托辞了。”
  陈督察唏嘘,“我小时侯住木屋区,没有自来水,大清早与放了学就得担水喝,母亲是人家帮佣,谁会帮我们做功课?那时也有坏人,可是我与两个弟弟眼观鼻鼻观心,派报纸、做胶花、剪线头赚家用,就这样长大成人,既不怪社会也不怪娘亲。”
  “忽然到了这一个世纪,巧立名堂,甚么儿童心理、亲子活动……温室里栽培多少怪胎。”
  “偷窃若是为家贫——”
  “违法不可以有任何借口。”
  “我还以为世上甚么事都与金钱有关。”
  “不,其实世上任何事都与金钱无关。”
  “咦,天亮了。”
  陈督察抬头一看,果然,天已鱼肚白。
  她转头看电视监视器,只见那两个少女依偎在一起,平静地睡着。
  “可怜。”
  陈督察叹口气,“谁说不是,”她收拾一下,“我下班了,子女还等着我做早餐呢。”
  “十八孝好母亲。”
  她离开了派出所。
  两个少女在拘留室醒来。
  刹时间回到现实世界,不禁相视苦笑。
  两个人都面肿肿,手脚酸麻,这一夜不好过。
  刘爱湄走到铁闸边大声叫:“口渴,给水喝,渴死人了。”
  有人送饮料进来。
  “我的律师来了没有?”
  工作人员不去理睬她。
  爱湄把水递给新菊。
  新菊喝了一口。
  这时,拘留所大门打开,尤律师走进来。
  爱湄欢呼。
  在晨曦下看去,她的化妆已经全部擦到裙子上,纱裙经过一夜折腾,多处撕破,她像个落难公主,冠冕权杖不知落在甚么地方。
  尤律师自快餐店买来热腾腾早餐。
  “两位请用。”
  新菊想:天大事容后处理,吃饱了再算。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个饱,食物虽然粗糙,可是胜在新鲜。
  只听见爱湄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法庭还没有人上班呢,要等到九点。”
  “记得把我朋友一起接走。”
  尤律师说:“这位是孙小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新菊走近。
  尤律师目光炯炯,打量了她一会,“你昨夜并不与爱湄在一起。”
  新菊不出声,一颗心沉了下去,世上好心人并不是那么多。
  “但是,我仍然替你办了保释。”
  新菊泪盈于睫。
  “你运气很好,珠宝店老板了解过事情之后,决定撤消控诉,他没有损失,所以想给你一个机会,你要珍惜,切莫再犯。”
  “你出去之后,打算做些甚么?”
  老实说,新菊也不知道。
  爱湄握住新朋友的说。
  “孙小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到学校去。”
  新菊低头,“家境不允许,我要照顾母亲。”
  尤律师说:“我会与社会福利署联系,把令堂送到疗养院,并且替你申请助学金。”
  新菊轻轻说:“律师先生,你不明白,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家里连肥皂牙膏都已用光。“
  这下子连年轻律师都吃惊:没想到一个家竟可以窘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