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还有!我货源多着呢!」老板笑嘻嘻说。
外面的雨倏然停了,水气仍漫淹,正霄走到店面口,仔细地左瞧右瞧。
「我告诉过你的,便衣已经撤掉了。」等他回座,雨洋低声说:「我猜又有什么大案子让他们分心。我算过了气的异议份子,每天就在医院和二哥家之间来回,他们大概也跟烦了。」
「你快来五个月了吧?军方警方这次都还客气,这要谢谢邱院长的担保。他在本省籍人士里算很有份量的一位,极有正义感,大家多少卖他的面子。」正霄说:「如果你要动,现在正是时机,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打点好了。」
这原是雨洋最迫切希望的,毕竟以自己的身分,仍怕不小心会拖累别人。但他又好象有点习惯目前单纯的生活,提起要离开,竟有几分迟疑。
「你是担心二哥吗?」正霄问。
雨洋内心浮起的是另一个人,总是穿白着蓝的窕窈身影,带有浅浅酒窝的甜美笑容,常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喊住他,用各式各样的话语淹没他。渐渐地,一天没见到她--比如她回新竹,就会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寂寞感。
「你若改变心意要留在台北,那是最好了。」正霄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继续说:「我想办法帮你拿回当年来不及领的大学文凭,找一份好工作……」
「然后等哪一天他们闲着没事干,想起我,又来猫捉耗子拿我寻开心吗?」雨洋回说:「不,谢了!」
这时食物送上桌,他们暂停交谈。
热菜塞几口,酒几杯下肚,雨洋才又说:「二哥健康进展得很好,还计画明年秋天回学校教书,我再陪他一阵子,年底就走。」
到年底,也许晴铃又变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个,索然无味的,于他如木头。
正霄见雨洋一会儿大吃、一会儿发愣的,不似平日冷冷无感的模样,想起刚才咸柏请求多注意晴铃的事。
他当即的反应是咸柏病昏头了,晴铃受到邱家严密保护,又有个论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关系呀!
但雨洋是咸柏一手带大的,有此挂虑必有他的理由,于是正霄试问:
「老弟,你这几个月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饼差点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镇定说:「七哥,你在开玩笑吧?以我现在的情况,哪有女孩子会多看我一眼?」
这七哥一叫,让正霄似又回到从前的军旅生涯。
在台海对峙最紧张的那几年,驻军马祖前线,生死之际最容易相濡以沫,他们住同一碉堡的十个同乡便结拜成兄弟,号称「河北帮」,以何禹居长,雨洋最幼。
雨洋是战争孤儿,一路随军队流亡,因为长得聪明清俊,很受大家宠爱;如今回忆起来,他连女人缘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阳刚中又带着几分阴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气质,正霄笑笑说:
「别谦虚了,女孩子的情书你可没少收过,我们都不如你。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找个适合的人安定下来,娶妻生子后才不会茫茫然无所依归……甚至二哥,有个女人照顾也会好多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万别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没有贰心。」雨洋喝一口酒。「人生也要有几分运,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运,早早在台湾成家立业,无后顾之忧;我和二哥……是比较倒霉的一群。」
正霄知道他说的是十年前在前线发生的一桩叛逃事件。
当时,何禹人在台湾,正霄出任务在外,两人都不在现场,躲过一劫。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个趁乱搭渔船跑回大陆;其它去看劳军团表演很无辜的五个,事后都遭隔离、审查和处份,在被迫退伍后还留下终身纪录,列入黑名单内。
有几年,五个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咸柏主动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两个亡故,物事尽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后看是没有用的。」正霄只能说:「有时候,我觉得二哥影响你太深了,他的忧郁、悲忿、执念,你全接收。」
「不仅接收,我还变本加厉了,不是吗?」雨洋自嘲说。
正霄不知道该答什么,雨洋是他们当中最有才华,又心思最敏锐的,他自己不想通,别人也劝不动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实际的问题说:
「二哥提到了邱院长的外甥女陈晴铃小姐,说你们有一起吃饭什么的……」
雨洋立刻掩去脸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说:
「也不过才吃一次水饺,还是云朋吵要吃的。哪晓得二哥看风就是雨,也反应太过度了,你就当做是药物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陈小姐和你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开玩笑说:「当然,陈小姐是品貌兼备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气。就可惜她的条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长的女儿,你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的;但以新竹的陈家,极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别想,人家早相中一个医生当乘龙快婿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说:
「嫂子不也来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吗?你胆子还真大,敢娶她进门。」
「君琇又不一样,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来就不太正常,才会和我相遇碧山同为天涯沦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缘份。若是正常状况,她和我也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雾溪畔那段美丽的岁月,目光和语调都不禁温柔许多。
那种温柔,雨洋不曾体会,只有默默喝完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为这已经度过许多、未来还有许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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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湿漉漉地反映着路灯的光,兄弟俩酒足饭饱沿着塯公圳回去,头脸赤热,脚步还算平稳。到了永恩医院后门,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儿;雨洋向右走,到榕树区宿舍。
一路上,雨洋脑海里不断转着正霄那些话。没错,不正常状况才能打破一切成规,摧毁观念,阶级、地域、禁忌的愚顽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变为可能,正霄就这样娶到君琇。
而晴铃,全部都在正常状况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爱她的众亲友,一份喜欢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称羡的对象,下半生的荣华富贵都明明摆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为什么又来招惹他呢?
是因为没接触过他这种男人吗?畸零的、困顿的、无根的、异乡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险的、孤独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来体验这滋味,就像尝玻璃罐里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吗?
喝过酒后,血液似都集在脑内。白千层轻轻在风里摇摆,一边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卧,一边晴铃的房间灯盏荧荧金黄。她又在等他了……自从那个风筝之夜,她就决心当「好邻居」,不时「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叶上,一步声,两步响,果然窗那儿晴铃探个头叫:
「范雨洋!」
现在都连名带姓喊了。他嘴角牵动,手插口袋,头低着缓缓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