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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潮生伏案整理各府道递呈上来的卷宗,陡然,发现一封压在卷宗底下的信件。瞧信封上的笔迹,一手端严的楷书,应是大哥的来信吧。

  急急拆阅,果确是大哥所寄。潮生每读完一字,心中的忧虑亦随之递减,终至阅毕,他轻吁口气。

  放下信笺,不意望向灼灼烛光,他想起了芊茴,又想到大哥,不自觉又想起他名义上的妻子云瑛。

  云瑛的厢房并不似往常亮着淡淡晕光,因为昨儿个她同娘亲、小夜三人上蟠香寺礼佛去了。她还是不太见他,与然生相处却不然,甚至,府中浮动着一些流言,渲染关于云瑛与然生的暧昧,而这些流言却似乎没半点避讳的入了他的耳,他无心对云瑛兴师问罪,又不愿怀疑然生,可是心口总像塞团棉絮般,闷得酸,闷得涩,

  潮生推门而出,眼光迷茫的对上云瑛所居的香藕斋。他沿着回廊,踽踽慢步的走进香藕斋。香藕斋自拨子云瑛后,他便少来,外堂还上过几次,而这内院,却不曾踏足。

  潮生犹豫再三,终是轻轻一推,踏入了云瑛的居室。

  他点了盏灯,举目环视房中迥异的摆设,不禁讶然。

  本来娘亲预备的锦茵绣褥、华贵摆设,全都无用武之地!多宝奁上的诸多琥珀、琉璃、珊瑚配制的饰物,都换成了书卷,妆台上只见几枝简单的骨钗、玉簪随意置放着。

  而墙上螺钿精镂的壁饰,换上一幅宋夏圭的“山水十二景”,他不禁倒抽口气,仔细观之,才发现是临摹之作。画末有一方小小朱印,烙着“佩瑶”二字。“牡丹富贵”给换上一幅娟媚若王献之笔意的行书“归去来兮辞”,文末则是以“落瑛”为款。

  再来就是一张青石书案,错落着笔架子、书册……等等。本来的官家富贵景象一扫而空。

  潮生掌灯,逾越画屏,跨入云瑛的居室内堂,不自禁的一屁股坐在云瑛的床榻上,心思却飘远了。不知怎地,他突然着魔般的想着云瑛的一切。

  头一仰,他枕借属于云瑛的枕,淡淡细细的幽香,钻入他的鼻息。

  他知晓这幽幽清香的气息,是云瑛寤寐所残留的余韵,他不想起身,不愿复拥凄清的空气。

  夜半,一阵冷风袭体,潮生起身欲关上窗门,不意发现好像有人在外。

  是谁?

  他不禁好奇,寻着声息找去,意外的发现一个人——云瑛?!

  他见她不知在烧什么东西,开口询问:

  “你在烧什么?”

  云瑛抬起脸,一双眼深深的敛着,幽幽道来:

  “我在烧什么对你而言也不重要,你问个什么啊。”

  潮生一个箭步上前,突地攒紧她手。

  “你为什么……不像你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我啊。”

  他不要她这般冷漠,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人般的生分。

  潮生急切的抢过剩余未火化的一叠物事,这才看明白了。那是一笺笺的诗篇,仿佛远古的绝响。

  “为什么要烧这些?”

  云瑛水灵美眸淡淡扫掠他一眼,扯抹轻笑。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潮生觉得她好空洞,那恍若不存的气质,令他猛然想将她握在手中,才能确定她是否真切的立在面前。

  他探手欲持她纤纤素手,不料,她比他闪得更快。

  待他再抬眼看她,他们已分处小径的这头与那头!

  “云瑛,云瑛,云……”

  潮生猛地惊醒。是梦!他捂住唇,想起自己在醒来的瞬间口中喊的是谁的名。

  是……云瑛。

  * * *

  隆冬十二月,江南第一场雪翩翩翻飞。

  云瑛怎么都没想到何以会弄得自己一身腥,仿佛与自身原先所冀求的渐行渐远。她怎么不明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龃龉于时日消磨中有着改变,虽是那般的幽微,但是,它是存在的!

  立于一名曰“踏雪寻梅”的优雅庭阁前,云瑛望着未大明的天际,怡然一笑,转身入庭。她麻利的升个火,在煮水的同时,放烹茗的器具与拣选茶叶。

  此处位于一大片梅林中,放眼看去,似一片无尽处的梅林雪海!这幽境,早在昨儿个她便探查过了,至今仍难忘乍到此地的震慑——源于这满山坞的清冷气韵,及淡淡悬浮的蕴借寒香。

  眼光调寄庭外,梅枝闪烁耀目光采,天已透亮,只见晶亮霜雪覆于梅树傲骨,一时之间,云瑛心绪盈满喜乐,因这白色一片的香雪海。

  跃出庭外,云瑛随手捡起地面的一枝梅枝,轻巧上跃,梅枝挥舞,拂下纷纷梅雪。枝头沉雪仿佛落英翩然,形成一副瑞雪降临的景致。

  她像个顽皮的孩子,捧着青花瓷瓮接着降落梅梢的雪花。好一会儿,如愿的收集满满一罐的晶莹雪。

  她仔细将瓮口实实密封,好为髑存。融梅上的沉雪经由封触,历年越久,越发甘美。

  南宋文人辛弃疾有诗云:细雪茶经煮香雪。所谓香雪云云,指的便是梅花上的积雪;再加上蟠香寺的梅坞,素有“香雪海”的美名,所以此处的沉雪自非他处可比拟。

  云瑛合上眼睫,迎和飒寒疾风,领受这何其广却又何其渺小的天地。

  宽阔似迢迢无尽处的翰海,却又微渺若三千世界的一角,涵容了一切——有山、有水、有人间、有……烟火情缘。

  云瑛在雪地划过一道涟漪,款摆如一片飘零花,独舞宇宙之间。她恣意纵情的挥舞衫袖,卷起阵阵梅花拂雪乱,旋转旋转,强烈的晕眩,抽离了一切。

  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颗不能规范轨迹的流星。

  去吧,去吧,再没有牵系,再没有羁绊,只欲乘风而去。

  两个箭步外的一株梅树后,隐约可见一人影,一个玄色身形似生根般的文风不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又巧合的与她独处同个时空中,他不能自己的倾醉于她举手投足间挥霍流泄的光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又非心热情切的人间女儿,而是他未曾闻过的生命落款——清畅悠扬的迦陵纶音。

  云瑛任性的以足为笔,圈绘出一朵又一朵娉婷菡萏,俯瞰自己的杰作,她笑了,笑得自在畅意、肆无忌惮。因陡然止步,一个不稳,她俯身醉卧雪地,以掌覆脸。好久没那么放松了!

  透过细细指缝,丝丝冬阳筛过梅影,揭开手,眼帘倒映着一张含笑的俊脸。

  “你在做什么啊?云姐,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很有趣吗?”

  云瑛见是程然生,开心的怡然微笑。

  “帮个忙,扶我一把吧。”

  然生欣然从命,拉着她手一把站起。

  云瑛拍了拍身上的雪,满眼狐疑的瞅着他直瞧。

  “我说你这富贵闲人怎么会在这儿?”

  “谁要我一回府便想同姐姐你挑灯夜话,不见你在府,那我自是一刻也待不住啦!这一处一处寻啊觅的,总算得见云姐。”

  云瑛一脸不信。“你啊,说话总喜欢多几分虚头。”

  “不假不假……我岂敢有假呢。”然生俊眸转啊转。

  “哦,是吗?真若子期所说,你怎么出现得真是时候啊?”

  “念及云姐,兴之所至,便步及此,想来是咱们心有灵犀。”

  “就不知道这担心是否由衷?”云瑛说来似笑非笑。

  然生爽朗一笑。“再真不过了!否则岂能让我在这浩瀚的香雪海中找到你呢。”

  云瑛唇边一抹轻笑,秋波流慧的直瞅着然生,揶揄道:

  “你是寻了……可为什么不爽快现身相见呢?偏生躲在一旁偷瞧。”

  “就怕扰了姐姐的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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