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很想对睦骥说个明白,说她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人,但基于个性上的害羞与矜持,她觉得应该找个适当的时机来讲比较好,于是她找了藉口回绝他的邀约。
但又觉得这样说谎有点不安,怕伤了他,于是又试着弥补:"下次再说好吗?"
因为语气上的转圜余地与希望,让睦骥果真就有了"下次"。他断断续续又约了她,她也一样找藉口不去,她的想法是,拒绝个几次,睦骥应该就会晓得,不再对她抱任何期望了吧?
实则不然。因为她始终不是果断决绝的语气,让睦骥不明白她的心意,两个一般善良温吞的人,就将这事搞成了拖拖拉拉、牵牵绊绊。
晏然有时想,或者像她这样个性的人,就得碰上止羽那种不由分说,决定了就算半强迫也要她点头的人,她才能真正去开始什么吧?
从办公桌旁望向窗外,阳光依然晴朗、炎热,路树的叶子也仍然青青绿绿的,然而总觉时节将尽,太阳不该再如此放肆了──台北的秋天,是先从人脑子里的意念开始的。
这些年来,每天忙碌的工作与生活,让她几乎没去注意季节的转换。冬天办公室里不冷,夏天自然有冷气,头顶上的电灯只要按下开关,永远是明亮的。
似乎这个夏天,是她唯一有感觉的夏天,也唯一这么清楚地明白,夏天已经过去了。
可她对止羽的思念,对他的爱意,随着时间不但没有淡去,反而日夜滋长。
晚上,躺在床上,眼睛一闭,睡与醒的交界之间,她会想起那片蓝蓝的天,她飞翔在其上,降落的时候,她爱的人会在地上等她……
她是如此想他,以致于当她坐在房间的书桌前,会有个幻像,觉得她的落地窗好像正被橡皮擦打出了声响,她会走到阳台上,望着对面那间不再亮着灯光的房间,怀念他们相处的情景。
然而这天,当她又站在阳台上凭吊过往,止羽房间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晏然大吃一惊,看见对面窗廉后还有个人影一闪,她的心怦跳起来,是止羽回来了?
但那光亮随即消逝,人影也迅速不见,晏然心慢慢静下来,自叹自笑。
那灯光当然可能只是靳爷爷或靳奶奶开门进去拿什么东西罢了,只有她才会神经紧张地联想到止羽。
止羽人在遥远遥远的法国呵……
不过诡异的状况就此开始。
晏然有天下班,竟然在公司前看见靳爷爷的那辆VOLVO,她特地注意了车号,真的是同一辆。以前止羽在台北时总开着这辆车来接她下班,她再熟悉不过!
她的心又提悬起来,不由自主地向那辆车走去,驾驶座上没人,她有点失望,却又有点释然,大概是靳爷爷刚巧到这附近吧。
不知是不是这些事件的影响,或是晏然心理的因素,她开始觉得每天早上她去上班时,背后总好像有一双眼睛,目送着她坐上社区巴士。有回和萦然去捷运总站对面的市场吃蚵仔煎,遇见那个摆签诗的摊子,那中年老板竟冲着她傻笑!但晏然不相信那人每天见过那么多客人,会特别记得她。
更疑惑的是,当她转头看萦然,萦然却正和那老板交换着一个秘密的眼神,晏然更纳闷了,她是否看错?
而这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星期六,放假日,晏然通常都睡到很晚,但这天她忘了把闹钟关掉,于是如同平常的时间,七点半,她醒了。喝喝水,上上厕所,她原本正准备躺下去睡回笼觉,屋外一阵引擎声,引得她好奇地拉开窗廉。
这么早?爸妈都还在睡觉,左右邻居也都很少早上出门,是谁?
靳爷爷的VOLVO正从外面回来,停妥在靳家门前,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异状,晏然正准备拉上窗廉,然而就在她伸手向窗廉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竟是萦然!
萦然怎么会去开靳爷爷的车?她要开也该开她爸的小白车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里有许多问号,毫不考虑冲下楼,在客厅拦截住刚进门的萦然,劈头就问:
"你这么早去哪?"
萦然像是没事先准备。"嗯,去……散步。"
显然就是大谎!晏然更怀疑了。"去散步干嘛开靳爷爷的车?"
原来被姊姊看见了。萦然先是皱皱眉,随即乾脆笑了:
"好啦,就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他已经走了。"
晏然的心莫名一阵狂震乱跳。"他?他是谁?"
"阿羽。"
什么?!
晏然头一昏,震惊过度,他已经走了?什么叫已经走了?
"难道他之前在台北?"
萦然点点头。"是啊。"
晏然头上彷佛被人打了一槌,轰轰然全是小蜜蜂在到处飞。他在台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我没看见他啊!"
萦然对她眨眨眼。"他就是故意不让你看见的。"
这么说,那窗后的人影、出现在她公司楼下的车,都不是她心理作用了!甚至夜市那个摆签诗摊的男人,大概也知道止羽回来了,唯一一个蒙在鼓里的,就只有她而已!
晏然莫名地有些气怨,他怎么能这样?亏她如此想念他,他却不告而来,不辞而去。
萦然给了她答案:
"他说他只是不放心,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所以才来看你,只要你过得好,他就满足了。他还说,他尊重你选择回台北,所以他不敢打扰你,免得你好不容易恢复的正常生活又变乱了,等过阵子两人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了,再来好好考虑以后要怎么办。"
晏然顿时心情波动,震荡得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怨怼的情绪,立刻消失殆尽。
她怎还能埋怨他?他什么都替她想到了,什么都以她为优先。她心中漫上一层柔软的感动,酸酸地泛上她的双眼,让她好想掉眼泪,她这时才明了,她根本离不开他,也不想离开他。
"他在哪?机场?"晏然不顾自己还穿着睡衣,就想去拿车钥匙。
"来不及啦,"萦然道。"我看着他出境的。"
怎么会这样?晏然再也忍不住,泪珠簌簌就掉了下来,霎时在妹妹面前变成了个泪人儿。
萦然摇摇头,拿了面纸给她:
"他就是不想看见你这样,所以才不跟你见面,这下你又哭了,他岂不是很白费?你不晓得他每天偷偷看着你,却不能跟你讲话,有多难过呢。"
没错,萦然说的对,但教她怎能控制那激动的情绪?她抽着面纸,一张又一张,很努力在制止她的泪。
萦然笑叹,忍不住道:
"我知道阿羽一向很多情,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也可以这么专情。我要是早知道他能这样,我也会爱上他的。"
萦然拍拍姊姊,留姊姊一个人在客厅里。
晏然站在那,手上握着一叠面纸,倒也不是伤心,只是一股深深的感触,逼得她想掉泪。
看着窗外的天空,台北的天空,不叫蓝天,因为根本是算下上蓝的颜色,只是灰灰的。不能叫蓝天,那叫什么呢?灰天吗?多么令人失望的名词。
她所执著要留在此地的意义,到底有没有她所认为的值得?这真是她所想要的吗?
晏然陡地发现自己一直在意的,一直不愿意放弃的,其实只是一个制式、一个心灵空乏的悲情人生。她也盼望能走出去,能做点不一样的,她才二十八岁,不是八十二岁,她还有好多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