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韦康咽了口唾沫。他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个小他六岁的妹妹,她的深沉心机是他万万比不上的。
目光移向她手上被捏破的福橘,一时间,他竟有种错觉,她手上拿的不是丹橘而是心脏,那汩汩溢出的汁液就是杜叔伦的热血--
他胆怯地后退。
「站住!我话还没问完。你找的杀手可不可靠?不会是一些街头小混混吧?」周芊芊斜睨大哥。
「呃,不是--他们是江洋大盗,听说杜叔伦是大商贾,兴趣浓得很,这一箭双雕、稳赚不赔的买卖,他们哪有不接的道理?」
「那你干吗一副支支吾吾的心虚模样,还倒退走路!你有病呀?」她受不了这个白痴兄长。
「我尿急,想上茅房--先失陪了。」周韦康像急惊风般地冲出妹妹香闺。
「怪胎。」冷哼了声,拿着手绢擦掉掌上湿粘,她叫唤婢女。
今晚,蔡员外要来周府做客,她得精心打扮。
先调匀脂粉,贴上花黄;深画眉,点绛唇;再穿上刚熏过浓香的新裁罗衣;梳上时髦流行的垂云髻--
当她轻摆莲步,头上金步摇、玉搔翠翘亮晃甩动时,她有把握,这次绝不会让这位刚死去老婆的鳏夫逃离她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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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杜叔伦万万没想到,当他做好心理调适,决定以朋友、兄妹的情谊对待如霜时,她竟提出离开的要求。
「这不是真的吧?如霜,你找到亲人了?」郑宽看向替三爷添酒的她,一脸诧异。
「是呀!其实早在去程的路上就碰到了,是娘那头的亲戚。只是不好意思向三爷提,毕竟当初是自己信誓旦旦要为奴报恩,这一说倒成了言而无信的人--稍早,表哥来找我,说他们准备举家南迁,要我随行--我心想,错过这次机会,再聚首恐怕很渺茫,才厚颜向三爷提出这不情之请。」她谎言说得面不改色。
「哎,原本还想带你认识我爹娘呢,让他俩知晓我识得一个好女孩--」
郑宽单纯的一句话,听在如霜耳里却刺耳异常。
她直觉地想到,他是要带她去见未来公婆,三爷真的将她推给了郑宽!她心灰意寒,外表却冷静自若,不动声色。
「三爷,您会『放』我走吧?如霜有家,不再是攀藤菟丝。」她浅笑盈盈。
「你--你表哥家在哪儿?」如霜的笑很突兀,好似刻意堆出来。
「城西郊孙家凹南边柳家胡同。」
她念得太顺太流利,像是早就背诵好,朗读出来给大家听的说辞,「做何买卖?如何营生?」
如霜瞟了眼杜叔伦,「表哥开了家点心铺,专做北方糕点。如霜依亲,一可就近帮忙,二可做女红贴补家用--饿不死的。」
破绽百出。他听得出如霜在生他的气,她说话带刺,句句针对他。
「如霜,我为我之前的行为态度向你道歉,窈窕叔女,君子好逑--我准备把你当妹妹、好友对待,这回程的路上,我已尽力做回以前的杜叔伦,你还是感到压力?我会尽量离你远远的!你不需在这当下说气话。」杜叔伦神情恳切地求她原谅。
「三爷--」他真是拉下自尊向如霜讨饶,这样委曲求全,她还不动心吗?他这个大男人都感动不已。郑宽也开口,「如霜,和我们一道走,大伙相识就是有缘,杜府是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你在那儿不会受罪的。」
妹妹?朋友?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有的事情只要一句道歉的话就可一笔勾销?她,真的死心。
「三爷,郑宽,如霜谢谢你们的厚爱,如霜以这杯水酒向两位道别。」举起酒杯,她一饮而尽。
「如霜!」郑宽拍桌站起,气急地瞠视她,欲言又止。
真的要走!一点都不留恋?你可知道你正用一把无形的刀在凌迟着三爷,他的痛你都看不到?你到底要他如何做?
「郑宽坐下!如霜看着我再说一次。」他定定地瞧着如霜,目光不曾瞬离。
「三爷,我要离开。」清晰明确的字句从她口中吐出,不曾迟疑。
清亮晶莹,她的双眸载满了坚定的决心--
「好。如霜--你珍重。」压下一切想说的话,他举樽与她道别。
怔了一会儿,如霜回礼,「谢三爷成全。」
「三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人互看一眼,就能杯酒释情?
「郑宽,你也敬如霜一杯,不然她会走得不安心。」他替郑宽斟酒。
「郑宽,谢谢你这半个月来的照顾,如霜先干为敬。」
「喂,这--哎,算了。如霜,路上小心,我真舍不得你走--」他满怀依依离情,却又无可奈何。
「那--如霜先行告退,整理行李。」
「我就在这目送你离去。如霜,祝你此行,鹏程万里。」更进一杯酒,杜叔伦扬起笑弧衷心祝福。
「谢谢。」如霜一脸平静无波。
等到如霜出厅门后,郑宽询问离席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主子,「三爷当真不留她?」
「她的心不在这儿,强留何益?徒增彼此痛苦。」收起强装出来的笑意,他幽幽地说。
「可是--」
「郑宽,拿些银票偷偷塞在如霜的包袱中。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一文不取地离开。」
「是,我这就去。」三爷的背影看起来好寂寞。郑宽摇头叹息。
外头那些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为什么忙碌?钱财?名利?温饱?
有没有人是为了追求挚爱而奔波!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这一餐,意外成了如霜的临别筵--
情字磨人。
他,凄迷一笑。
*****
「这如霜的个性也真倔,真的什么都不带就离去。紫貂披风、银两、买给她的新衣,三爷您看,连创伤药也搁下,哎--不知她伤好了没?」郑宽把如霜留在他房里的包袱拿到主子面前,一面唠叨,一面掏东西。
「创伤药?她受伤了?背伤不是已经好了?」他给她抹的百草紫玉膏药效极佳,不可能淤肿未退。
「不是背伤,是您发烧时她通宵看顾你,据说不小心被利物刺到,流了些血,我才拿创伤药给她止血消疼。三爷您完全没印象?您床上沾血的被褥还是我帮如霜换的,就连单衣也是我替您穿上的--您当真烧得一无所知?」他记得那时三爷还喃喃呼唤如霜的名呢。
「通宵?你--进房的你看到的是赤身裸体的我?我的床上有血迹?」他捉住郑宽的手,语气不稳地问。
「是呀。」
天哪!难道他--「如霜呢?当时她是什么模样?」
「如霜?」郑宽偏头想了想,「和平常一样啊。不过头发散了开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累,却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媚态--我叫她去休息,她却急着清洗你的衣裤和床褥--」
杜叔伦的心狠狠一坠。
是真实不是梦境!老天爷为何要跟他开这种玩笑!他让如霜受了多少委屈?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
如霜!等我。
「三爷!您去哪?天都要暗了。」郑宽看主子急急忙忙地往外冲,跑在后头追问。
「找如霜。郑宽,我们分头找,见到她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她留下。」丢下话,他跨上客栈外的骏马急驰而去。
「三爷--」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会儿又不让如霜走?
郑宽一头雾水。
在他转身之际,眼角瞄到对街有两个形迹可疑、獐头鼠目的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三爷后头,还放了一只信鸽朝城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