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光看着人家这辈子可怜,却不想想也许他过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许他是打家劫舍、强抢民女的龌龊事干得太多呢。」
「我……我没想过这一点……」珍珠瞪大了眼睛嗫嚅。
绿袖笑着拍拍她的肩。「幸好妳不当狩魂使者,也幸好钟重不是那种会哭哭啼啼、犹豫不决的家伙,否则啊,你们可有得苦头吃。」
不远处两名斗蓬人站在一起,他们完全静止的样子像是两条树底下的阴影——真奇怪,既然是两条一模一样的阴影,她又为什么能清楚的认出哪一个是钟重?
钟重的想法也跟绿袖一样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天快亮了。」绿袖举头望天。
「嗯……」她很久没看过人间的拂晓时刻;他们终究是鬼,见不得日头阳气。
「也该走啦!」绿袖拍拍衣袖,仿佛那上面真能沾染上人间尘土似地。
「你们要去哪?」
好久好久没跟人说说话了,珍珠寂寞得想哭。与活泼健谈的绿袖相处一夜,她竟已将她视为知己至交。
「唉唉唉,百鬼夜行啊,夜里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哪!」绿袖笑着说道。
「妳不觉得……不觉得无聊?几百年几百年做着同样的事情。」
「无聊?」绿袖侧着头想了想,好似觉得这想法很新奇。「没这么想过,跟金无极在一起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并不觉得无聊。」
「可是……几百年呀。」珍珠摇头,她说不出自己的寂寞、说不出那百无聊赖、说不出心底深藏的相思折磨,于是只能沮丧垂眼。
「珍珠……妳叫珍珠对吧?」
「嗯。」
绿袖微笑地望着她开口:「人界有人界的好处,冥界也有冥界的好处,我不想生老病死、不想再受感情纠缠,冥界于我是最好的归宿,所以我不觉得无聊呀。」她回头望着两名斗蓬人,脸上透着温柔笑意,「不过冥界跟人界一样,许多事情由不得我们决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不用想得太多了。」
原来连作鬼都有快乐。看着绿袖,珍珠只能默然。老实说她不懂这种快乐,虽然她已经渐渐习惯跟钟重在一起的日子,习惯他的沉默、习惯他总是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守护——
绿袖他们消失之后,山坡上就只剩下她与钟重,远方天际已露出鱼肚白,鸡啼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是几百年来她第一次见到破晓,天际隐约透着暗金色光芒,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出来了。
她坐在树荫底下默默地望着天空,而钟重就站在她身后,一如往常静静等待着。
他怎么会如此有耐心?是因为他们反正已经没有了生命、反正已经没有了时间吗?
「为何给我护灵印?」
钟重不答。
珍珠回头望着那袭暗灰色斗蓬,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解钟重的想法,却一无所获。
「你真是莫测高深……」说不得,只得叹息一声。
她的叹息令钟重犹豫了几秒,他开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这一张一合之间的犹豫,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不是莫测高深,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想过为什么,当时她太脆弱,于是便给了她护灵印,他没想过需要什么理由。
刚刚金无极笑着问:待她那么好所为何来?
他同样答不出。狩魂使们全都知道钟重带着个骄傲的珍珠游灵,钟重耗尽修行给了珍珠一个护灵印——这些传言他都知道,也都听过,不少狩魂使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只是他从来都没有答案。
起初的不以为意到现在连他自己都要问:为何待珍珠特别好?
是因为珍珠是他千百年来唯一的伙伴吗?
他很想这么回答,但总觉得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答案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于是他也就只好不断的沉默,幸好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沉默——除了他自己之外。他很想为自己找一个答案,而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跟珍珠相遇之前的那个自己了。
虫子,从来不需要答案,只有「人」才需要。
「我还是认为你们想的不对。」珍珠突然这么说道。
你们?谁是你们?你们的想法又是什么?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反过来想,再怎么可恶的人必然也有可怜的地方吧?不是吗?」
他说过这句话吗?钟重也在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自己几时说过这句话。他说的话够少了,而记录中可没出现过这句话。
此时晨曦透过薄薄的云照耀着小镇,天终于亮了。
珍珠回头给了他一抹微笑。「咱们回去吧。」
咱们。
钟重望着珍珠,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几百年来,她第一次这么说。
第六章
墨黑的夜,人间一片静谧。
那屋里幽幽暗暗,月色冷光映照着一室死寂。
穿过厅堂,堂上神佛默然;穿过一室室居住着人的屋舍,他们来到宅子最深的角落,那是一间置放着众多杂物的小房间。
几张椅子、一张破旧木桌、各式荒废不用的器具全堆在这里面,月光从屋顶上缓缓流动进来。映着月光,这屋子隐约透着一丝丝微弱气息。
房间深处的角落里有着一抹幽影,她静静伫立着,以一种静谧的姿态望着房门。
那影子太淡了,淡得几乎连他们都看不清晰。
「殷氏。」珍珠唤道。
那女子并没反应,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如烟似雾的影像不动,仿佛嵌在这冷冷的月色之中。
「殷如忆。」她又唤。
女子终于缓缓回头望着他们,她的眸色是如此冷淡,穿越了钟重与珍珠、穿越了时空、穿越了一切。
珍珠走到幽魂面前,望着她脚下的角落,角落里放着一个木制的首饰盒,从盒子上的厚厚尘埃看来,这盒子已尘封许久许久,不知在这角落放置了多少年。幽魂就是从这盒子里出现的,白日她便躲在盒中,夜里便以这种姿态静静地站着。
珍珠望著名为「如忆」的幽魂,她幽远的神态里还有着爱恨情仇的痕迹,但却好遥远好遥远。那姿态穿越了千年时空,却只留下一抹影子。
「她被关在盒子里几百年了,我们从来没有找到过她。」
「几百年?!」珍珠咋舌。
「她死很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魂魄一直没有被找到,原来是关在这盒子里……」钟重望着那木制盒子,表情透着一丝疑惑。「可这只是普通的木盒,没能力镇住魂魄几百年。」
如果不是他们路经此地,感受到那一丝微弱气息,殷氏或许永远不会被发现,只留下冥界一宗无名悬案。
「也许……是她自己甘心留下。」凝视着殷如忆,珍珠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怎可能在一个木盒子里住上几百年?
「我们走吧。」钟重摇头转身离开。
珍珠急忙追上来,「怎么走了?那她呢?」
「她原本也就无善无恶,是一抹即将幻灭的原灵,再过不久便也四散了,抓不抓她都没有关系。」
「幻灭?」珍珠惊愕地扯住了钟重。「幻灭?」
「时间太久了,几百年来她守着盒子等着,就这么等着等着,将自己的原灵愈等愈虚弱,如今她的良人早已转世,但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钟重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她的情况,总之她是即将幻灭了。」
「不不!这怎么可以?!」珍珠猛然摇头,扔下钟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