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气氛登时弥漫着感伤,静寂中,好像有听见一声急促而轻微的抽息,然而明哲太过沉溺在往事里,并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明哲平静下心情,再度启齿,"这件事惊动了我爷爷和舅舅前来美国……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劝,爷爷甚至撂下重话说,何家没有离婚的子弟,父亲若想离婚,就不再是他儿子了,父亲仍一意孤行……事情闹了足足两年,却以大家都没想到的结局落幕……舅舅找的律师替母亲打赢了官司,如果父亲坚持离婚,将要付出大半的财产做为代价,父亲大概是认为划不来,暂时打消了决定……后来,他那段婚外情也不了了之,只是陆续还有新恋情……"
维贞可以从明哲脸上那抹不知该哭、还是笑,却又像是嘲讽、挖苦的表情,看出他对他父亲的作为有多么不齿,却碍于人子的身份不便谴责,他的悲痛、无奈和无助,全都写在脸上。
"令堂呢?"她忍不住关心。
"我母亲……"他吸了吸鼻子,唇角街起一抹苦乐参半的笑弧,"崩溃以后,她一直住在疗养院,直到两年前才痊愈。她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父亲协议离婚,展开新生活。半年前,她再婚了,嫁给她的心理医生,到现在都遇得很快乐。"
"那你呢?这十一年来,你过得快乐吗?为什么没想过要回来……找晶晶呢?"
明哲没有立即回答,一股酸酸热热的情绪自胸臆间弥漫上眼睫,堵住了喉头,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脑中的情绪更是混乱、缥缈,一时之间,整理不清。
"何……"维贞顿了一下,声音刻意低柔,"不介意我直接唤你名字吧,明哲。那段日子你一定不好过,是不是?"
他眨去眼中的湿熟,注视她,声音轻轻落下,"说不好过……太轻描淡写了。那阵子我跟大姊简直活在地狱里。大姊是最早发现爸爸有外遇的人,跟我母亲通风报信,看到母亲崩溃,她自责颇深,自己都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照顾母亲的责任便落在我头上。在这种情况下,尚未成年的我有可能放开这些责任,回去找晶晶吗?何况那阵子……我既要适应美国的生活,还要照顾母亲,心里真的很苦,那种压力下,别说想到晶晶了,我连自己都没法想……男女之情对当时的我太奢侈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应付生活压力,咬紧牙关,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这次回来……"
"我没办法骗你说,决定回来是为了晶晶。"他诚实地回答,"也无法昧着良心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时时刻刻想着晶晶。生活太苦了,来自父母的压力,来自课业的压力,来自我想摆脱必须仰靠父亲的金钱过日子的压力,压榨了我对晶晶的思念。我只能一直向前街,直到我摆脱这些压力──直到母亲康复,直到父母离了婚,直到我有赚钱养活自己的能力,直到母亲和姊姊不需要我,能活得自在快乐,我才有办法想到自己。然后,爷爷说他希望我回来──这些年来,若没有爷爷和舅舅支持我们母子三人,我们早就遭父亲抛弃,我岂能辜负他的期望!他年纪大了,想要长孙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我申请回来……"
"也就是说,你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晶晶。"
"晶晶的确不是促使我回台湾的原因。"
"那你如何确定,你还爱着她,甚至说,不怀疑自己爱着她,从以前到现在、以后,都可以确认这点?"维贞探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明哲思索了一会儿,吟哦似地回答:"曾看过一首诗,大概是这么说的:虽然你我的情感,曾经长久地失踪,但是它没有死,几片新鲜的叶子,仍旧悄悄活在禁锢的夹缝里。"
"这是一位大陆诗人写的,我也看过。"维贞随即心领神会。
"嗯。"他不置可否,"我对晶晶的思念和情感,差不多就是这首诗说的意思。囿于我家里的事,暂时封存在我心底,就像睡美人被施了魔法,暂时的沉睡了,只要命定的王子前来吻她,就会醒过来。我回台湾后,去看过我乾妈,当乾妈提起晶晶曾去看过她,询问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那一瞬间,心里封存的对晶晶的爱就像被王子吻醒的公主醒了过来。可茫茫人海,晶晶的旧居不知什么时候被拆掉,替代的一栋栋公寓,我的相思无处落实。没想到几天以后,会在PUB遇见不省人事的晶晶,所有的感觉才完全苏醒。我确定自己还爱着她、渴望她,晶晶却连认出我都不能……"
流动在他脸上的情绪包含着深刻的悲痛和委屈,看得维贞欷吁不已。
"你们毕竟分开了十一年,别说形貌上有所改变了,就算没有……"她顿了一下,"在晶晶刻意不去想你的情况下,难免一时间认不出来,但这不表示她忘了你。"
明哲沉默地咀嚼着她的话,对这点,他并没有疑虑,如果不是同事们先认出晶晶,叫出她的名字,他也可能在那么仓卒的一瞥下,错过了她。
"我明白。"他苦笑。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苦恼地摇着头,"她根本不给我机会。我不明了她为何那么固执,不愿敞开心……"
"或许是因为她被伤得太重,对你失去了信任……同时明白自己对你是没有免疫力的。只要一对你松懈心防,便要沦入万劫不复。"维贞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情诉说,目光深情地投向身边的德雷,后者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晶晶忽略了一件事,当爱来时,没有人挡得住,它是求不来,也赶不走……你逃不了,也躲不掉。她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中,再度敞开心接受你了……"
"你是说……"狂喜潮水般地朝明哲淹漫过来,使得他的声音都颤抖了。
"如果不是心里还有你,又怎会老把你挂在嘴边?"维贞提醒他,"当她提到你第一次送来的一百朵粉红色的玫瑰时,表情虽然咬牙切齿,却掩饰不了眉睫里飞扬的情绪。当她提到如何贱卖玫瑰,让你成为笑柄,嘴巴说得得意,眼神却泄漏出一丝不忍。还有,你后来的改弦易辙,以亲自包装的玫瑰花束和插好的花送给她,尽管嘴巴里嘟嘟嚷嚷地埋怨你多此一举,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她真的……"明哲激动得难以言语。
"送花给她,不是为了打动她吗?"维贞对他的惊喜交加感到有趣。
"我是这样想过,但晶晶一开始就浇了我一盆冷水,把我送的花拿去贱卖。我以为她是无动于衷的,没想到她……"
"只是嘴巴硬而已。"维贞叹出感慨,美眸滴溜溜的转动一圈。"不过晶晶始终不明白,你最初怎会想到要送她一百朵玫瑰花,不是九十九朵,也不是一百零一朵。"
"一百朵是整数,比较好算,不是吗?"明哲回答得理所当然。
维贞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不由得哑然。
一旁的德雷也笑了起来,"真有你的!我们还以为是什么十全十美、百年好合之类的。"
"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因为晶晶提过我们分开了十一年,差不多是四千个日子。我就在想,如果我没有出国,每天送她一朵玫瑰,到现在也有四千朵了。至少这是我欠她的,所以……如果送四千朵玫瑰还不能打动她……我就不再烦她了……"明哲的声音越说越低,流露出一抹令人心痛的懊丧,客厅里的气氛也跟着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