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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是瞧不起他吗?一个曾经灰仆仆、不值一顾的男孩?

  他怕她吗?不,怎么会?他现在高她一个头,又是班长和级长,威望可大了。如今只差功课,他需要再努力点,成为名次超过她的优等生,才能去掉曾有的卡片之耻,大方地在她面前侃侃而谈。

  但想考试赢过她,目前这情况可比登天还难呀!

  送奇迹的天使呢?他抬头仰望清晨澄净安宁的天空,有一架银色飞机经过,拖著细长的白尾巴。哎,人为什么不能长翅膀飞呢?

  终于南校门在望,承熙冲过一群群学生,训导主任叫住他:

  “跑那么快干嘛?急著救火吗?来,帮我登记一下服装不整的名字。”

  “今天不行,我要考试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级那排教室静悄悄的,只有几下断续的早蝉声。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飞的身影惊动了一些苦读的人。他要编什么迟到的理由吗?不!欺骗不是他的格调,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头硬得很,死不了人的。

  由教室后门溜进去,范老师竟然不在,四十多个学生都振笔疾书,只有最后一排的人注意到他的晚来。他太急了,书包差点打到隔座的涵娟,她瞧都不瞧他一眼,专心一致考试。

  摊开考卷,哇!那么多算术题,他死定了!整整差了十六分钟,就是铅笔会飞也没有用。被老师用教鞭打犹可忍,但待会交换改考卷,他怎么有脸从涵娟手中拿回那丢脸的分数呢?

  涵娟感觉承熙的心慌和叹息,本以为他今天请假,没想到又冒冒失失出现,是睡晚了吗?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怎么会迟到呢?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这份考题没有太多技巧,练的就是速度,他才开始写,再快也来不及了。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他被处罚的模样--一个俊挺出众的男孩,头手靠墙,让比他矮的老师打屁股,说有多难看就多难看。

  向来当领头的人,不是很伤自尊吗?连她都不忍……涵娟愈想愈心神不宁,眼往右角微瞄,见他僵硬的侧脸,额际和唇角都冒汗,一粒一粒地显示著紧张。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她一时冲动,竟把考卷挪过去,超越桌子中线,到他目光不得不看的地方。

  承熙惊讶极了,望向涵娟,她头低低的依然继续作答,象牙白的肌肤泛著隐隐红晕。他那因跑步而急促的心跳方才平息,这会又乱起来,宛如她下了一道命令要他抄答案,他只有中蛊般的乖乖照做。

  作弊!涵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举动。她一直是循规蹈炬的学生,连和李蕾最好时也只帮忙写作业,考试这关绝对各过各的,不许破坏校规。为何此刻会为叶承熙违反原则呢?

  作弊?以承熙磊落的个性,即使会被打得天昏地暗,也不屑做此无格之事。但涵娟……他就是没办法拒绝。

  两人在荣誉考试中无言地共谋,班长和副班长,如果被抓到可是大祸一桩,范老师铁会气得七孔生烟,说不定还按校规严办。

  承熙想到卡片上美丽的天使,还有花圃里那毁损的天使。涵娟是他的天使吗?

  “谢谢你。”抄完后他轻轻说。

  那天涵娟考了满分,承熙故意错几题,九十分也至少不必打屁股了。

  这件事后,她仍是完美的好学生,他仍出他的锋头,作弊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口头上不曾提起,很自然地,也就纳入他们沉默不可解的秘密记忆之一。

  第三章

  民国五十一年(西元一九六二年) 夏天

  台北的午后日头赤焰,盆地火焚似的,连向来爱追人车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窝在树荫底或水沟旁纳凉。

  中段及内巷的居民受不了闷热的陋屋,干脆带著草席避到塯公圳旁,有水有树有风,希望能减轻一些暑气。

  承熙骑脚踏车送货回来,桥头触目都是人体横陈的景象。有人不仅带车席,连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恐怕已在圳旁露天住宿好几日了。曾有警察来取缔劝导,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调齐嚷:“简单啦,一户发一台电风扇,我们就回家!”

  发电风扇?不可能。但老天爷又下下雨,警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附近坐轿车来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碍观瞻,有本事他们掏腰包送电扇啰!

  唯一不怕热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追逐,拔酢浆草、捞蝌蚪、抓小鱼,笑闹声不断。

  承熙也停下来吹吹塯公圳的风,他的一张脸早晒得黝黑,清亮的眼神显得健康有劲。过去两年多他又长高许多,顶著小平头,一身壮实,好几次被人误认为阿兵哥,忘了他还是末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刚要跨上车,突然有哭声传来。不远处有个小孩被大渠管的水冲倒,载浮载沉地挣扎著。承熙立刻滑下斜坡,脱掉上衣涉水入圳,没两下就拉回那吓坏的小男生。

  此时岸上已围聚一群人叫:“是谁家的孩子?差点就没命了!”

  塯公圳水流平顺,没有淹死人的记录,只偶尔几段较深处见过猫尸狗尸罢了。但已足够让人们编排一些绘形绘声的恐怖情节了。比如半夜桥头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钱等著买肉粽吃,就是流传最广的鬼故事之一。

  承熙胸膛以下全湿了,还沾著烂泥污草,在小孩母亲的道谢声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夸他说。

  “小伙子见义有为,国家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说。

  承熙有些腼腆,礼貌应几声就忙牵过他的车子,耳旁还听见人问:“这后生是谁呀?长得真体面。”

  “内巷叶锦生的大儿子。”有人回答。

  “那个好赌的叶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种哩。”有人笑说。

  “可不是?会读书会做事,人又孝顺,生这个阿熙,胜过人家生十个。”有人插嘴:“他就读旁边那所附中,我们应该报告学校,给他一张奖状才对……”

  脚踏车骑远,声音也渐渐模糊。奖状?他已太多了,从楼上贴到楼下,如果能换成奖金该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钱。

  他考上附中,曾是邻里及叶家的骄傲。然而他们那一带的孩子,小学一毕业多半当学徒或入工厂;少数能升学的,也都是实用的初职学校,没有人做高中大学梦。因此,承熙的骄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次次的争执。

  叶锦生不喝不赌心情好时,会搭著儿子的肩说:“阿熙呀,你看到没有?这眼前的一大片地,还有到大广场旁的几条巷子,以前全是叶家的。你尽量读,读到发财做官,再把这些地都抢回来。”

  承熙听说过,清朝时他们家祖先由新店山区沿著塯公圳开垦下来,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历经日据时代和政府迁台,祖父几兄弟不会守,逐一败家后,才成了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亲清醒的时候少,大部份是昏醉乱骂:“读什么书?读书会饱吗?人家隔壁的阿发十一岁就去铁工厂,每个月新崭崭的钞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翘起脚做老太爷了。哪像你,长到今天连利息都没收过,白白养你了!”

  承熙六年级时父亲赌得最凶,不但工作丢掉,债主也常上门,全靠母亲清洁队员的收入在维持。而玉珠内外忧心又兼流产生病,为保住职位,只有叫个子够高的承熙顶替去扫马路,所以他那阵子才常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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