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为叶承熙手长脚长的,稍动一下就要碰到人,害我上课都“正襟危坐”,下课就尽速离开座位喘口气,免得……
涵娟倏地停笔,头昏昏的,她在写什么呀?“相敬如宾”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吗?再说,作文由老师批改,甚至公开传阅,原不该写真心情的,何况扯到叶承熙,别人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考试太多,把人都考坏了。长到十二岁的她,向来是亲友间有名的聪明懂事。但这一年来,常莫名其妙烦闷,宛如蚕儿吐丝,一口口漂亮的线,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缚起来。
这也包括了她和叶承熙的关系在内,一切压抑而隔阂。
基本上他们的对话很少,他对别人不拘小节,她对别人友善热络,一旦回到座位上气氛就凝固。有些话语是几经流转,才能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比如写毕业纪念册,不直接交给一臂之外的对方,他透过梁如龙,她则透过余曼玲,好像亲自开口会要他们命似的。这种坐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复杂况味,还不是未历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绪,让联考辗压过成长的苦涩。
涵娟动手要撕掉误写的两页时,范老师将她叫到讲桌前,给她一叠讲义说:
“我记得你就住在叶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只留校到五点,放学后你顺便把考卷作业带给他,要他好好复习,免得耽误功课,现在差一天就落后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叶承熙的家在哪里。”涵娟愣住,结巴地说:“而且我们住不同区,我在中段,他在内巷。”
内巷比中段远一些,在国际学舍后面,是围著军营区的更大片违章建筑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东西南北,像个巨大的迷宫。
“中段和内巷不是一样吗?”范老师不清楚状况说。
“不,中段在国际学舍前面,内巷在后面……”涵娟解释。
“反正都是走南校门区的,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熟,是邻居哩。”范老师说。
“我们不熟。”涵娟连忙澄清:“梁如龙和叶承熙最要好,一定晓得他家,让梁如龙去比较适合。”
“他那大个儿糊里糊涂的,就怕没办法把功课交代正确。”范老师想想说:“这样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龙几个同学一块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叶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难再拒绝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脸,仿佛是这篇怪文章惹的祸。她把两页纸撕掉揉碎,才重新下笔写著:
台湾是个美丽的宝岛,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叶扁舟,不怕“惊涛骇浪”,更要“同舟共济”。
看哪,八二三炮战,我们三军将士如何“一鼓作气”,保家爱国。
看哪,八七水灾中我们如何相互扶倾,表现“祸福与共”的团结精神……
涵娟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还是写些义正辞严的论说文比较安全,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纯的那盒太妃糖还可不可以拿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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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承熙这个人,在没发生那件隐密伤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没注意到已经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后来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个坐在后排的男生,带两道浓眉和一双深深褶入的长眼睛,仅此而已。
整个四年级,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师们的说法,像一对双胞胎姊妹,有一样的身高体重,一样的瓜子脸杏形眼,一样的象牙白肌肤,后来连头发都剪到相等长度。那时,她们是班上的公主,爱唱歌跳舞又活泼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灯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们当然也有不同。很明显的,涵娟家里贫穷功课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爱念书,这之间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关系。涵娟很尽心地教好朋友算术、自然,甚至帮忙完成作业,李蕾回报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礼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栋,也让涵娟有机会见识到那厚重大门后的神秘豪华。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锦织的法式沙发,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进口的水晶吊灯……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实存在的童话世界。
光李蕾的卧房就比涵娟的家还大,枕头棉被纱帐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浅浅的,把云彩和月光都带进梦里来,卧于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让涵娟震慑羡慕的物质幸福,却满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于事业,兄姊年龄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话都很难沟通的台语女佣陪著,感觉更多的是孤独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这屋子才成了探险的乐园。
她们常穿戴李家母亲的衣服饰品,假装是官场贵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弹吉他听西洋唱片,过过当猫王的瘾;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发卷指甲油,拿起电话模仿娇声嗲语的字句。
李蕾有许多零用钱,常口袋一抽就好几张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画的年代,对孩子而言是一笔天大的财富。她们一下课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满东西;放学了就流连于商店,买漫画、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时用得不安,李蕾就坚持而热切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没钱,我家有钱,一起用有什么关系呢?”
升五级的暑假她们仍然玩在一块,有一天李蕾忧愁地说:
“我大姊从香港回来了,她最爱管我,比我爸妈还凶。她要我转到私立学校,说公立学校不好,太多没教养的孩子会把我带坏,而且连国语都不会讲了。”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怎么办?”涵娟只有一个反应。
“我当然不要和你分开啦,你也跟我去上私立学校,我叫我爸妈替你出钱。就这样,你去,我才去!”李蕾下定决心说,两人还用小指打勾勾。
开学后,李蕾并没有出现在教室,涵娟盼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去李家巷口徘徊,都没有看到好朋友的身影。
约一星期后,有个留赫本头的时髦女子来找朱老师,她们站在走廊上谈一会,又把涵娟叫出来。
那女子画著精致的妆,一身香水味,开口是贵气的京片子:“你就是伍涵娟吗?李蕾这一年来学会说谎骗人和偷家里的钱,她说都是你教她,而且强迫她做的,有这回事吗?”
涵娟不懂她的意思,慌张地看著朱老师。说谎和偷钱都是错事,她向来循规蹈炬的,怎么会扯上她呢?
“伍涵娟,你诚实回答李蕾大姊的话。李蕾偷钱的事,你知道吗?”朱老师直视她问。
“我……我不知道,她说是爸妈给的零用钱……”涵娟脑袋乱烘烘的,只凭直觉回答。
“她是十元十元地偷,愈拿愈多,若不是有人指使,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女子一脸不信说:“我们李家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家风严谨,从没出过鸡鸣狗盗之事。李蕾本来很乖,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受了坏孩子的影响。我必需到学校来查证,如果有罪首,朱老师也必需处置。”
“伍涵娟和李蕾都是我带了一年的学生,对两个人我都很了解。伍涵娟说不知情,就真的不知情。”朱老师手放在涵娟肩上,又说:“李蕾是个主见很强的孩子,会偷钱的原因,很可能是你们给她的关心太少了。我觉得你们应该多陪陪她,转到私立学校不见得能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