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的今天,红衣还在,尽管色泽已褪,仍相当抢眼,然而亲手选购的人,早在她两岁时便亡故了。
涵娟对生母并无印象,有的只是一张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卷发,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里抱著的正是裹红外套的婴儿,背景的一排竹篱笆怒爬著朱槿和牵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愿意面对镜头,她的脸斜侧低垂,让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细小的花朵还难分辨。照片后面秀气的钢笔字写著:徐育慧 伍涵娟。
这是母亲的笔迹。爸爸受日本教育,只在学校当工友那几年硬塞些汉字在脑袋,写下来还歪歪扭扭的。
涵娟觉得“徐育慧”是全天下最美的名字。四岁初握笔时,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三个字,伍长吉还四处得意说:“阿娟像她亲娘,聪明又爱读书。”
然而名字写了千千万万遍,母亲仍是模糊的,直到她碰见四、五年级的朱惜梅导师,那相似的发型、身段及秀美,母亲的形象才鲜活了起来。她想像朱老师是母亲,穿著旗袍高跟鞋,打著洋伞,走进衡阳路的委托行,为心爱的女儿挑选昂贵的衣服。
这当然是白日梦。朱老师是医生太太和三个男孩的母亲,住在高雅的日式大宅内,怎么会和贫民区的她扯上关系呢?
“不要再看了,灯泡都烧坏了!”金枝的声音由黑暗中传来:“女孩子读什么书?读了不成人样,以后谁敢娶你呀?!”
唉,真是彼此干扰,偏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屋子极狭小,摆个桌椅和灶柜就不太有转身的空间,所以睡觉全在加盖的小阁楼上,高度只勉强让涵娟站直,大人就得弯腰曲膝下。
两处榻榻米和两顶蚊帐就是他们的床。为了涵娟,伍长吉特别钉了小方桌,接个小灯泡,供她念书方便。
方桌前可精采了,为遮住渗水肮脏的墙壁,贴上不少花花绿绿的图片,有香港画报明星、美国教会圣母图、政府宣传单、旧报纸……等等,后来又加上涵娟数不清的奖状和画作。
她喜欢画花,朱槿、雏菊、九重葛是人家院落的;荷花、兰花、芭蕉是按书里描绘的:在这陋暗的环境中,那是仅有的美丽色彩。三年级时,她还得过校外比赛第一名,师长们赞不绝口。
当美术老师开私人绘画课向全班招生时,涵娟的手举得最快最直,他的笑脸却立刻转成不肖和厌恶,在几十张小脸前羞辱她说:“你是领贫户卡的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学画?”
终涵娟一生,她认为孩子就是天使,有快乐和纯真的一双翅膀,需要珍惜和保护。但她童年的翅膀就在那一天折断,“卡”地好大一声,由天堂到地狱。即使那痛苦要许久之后才绵绵到来,但记忆本身已够残忍了。
结果,私人绘画课只有西校门区的富裕学生参加,而他们有一半以上痛恨美术课。这件事让涵娟开始感受到人世间的不公平,也意识到身为“贫民”代表什么,以及他们的食衣住行如何卑微,又如何受人鄙视……
夜真的很深了,连猫鼠都玩乏。她揉揉眼睛,将最后的习题填完,床也没力气躺,就枕著小红外套在方桌上睡著了。
梦里有个高贵的女人,牵者一身蕾丝洋装的涵娟走入绘画班教室,其中已坐著一个人,他转过头,是干净俊秀的叶承熙,一脸正等待她的神情……
小阁楼地板响动,有人过来轻移涵娟到蚊帐内,盖好棉被,并不忘将小红外套放在她的枕畔,就如同从前的每一夜。
星已稀疏,月在西方又将落未落,批运菜的、卖豆浆的、推酱菜车的……都已准备好为生活奔波的一天。
塯公圳,在沉睡的青蒙中,仍淙淙而尽责地流著。
第二章
一排考试不到标准的男女学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们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数字,那有关你祖宗八代子孙八代生死的联考,还剩不到九十天啦!”范老师冷著脸训骂:“读书、读书、再读书!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狱,这是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关卡……”
台上的人口沬横飞说得激动,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胆颤心惊。
蓦地,窗外传来收音机杂音,一个女声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湾歌谣: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搞什么鬼?!”听到这等“配乐”的范老师,脸色转成铁青,将教鞭一甩就冲出去找罪魁祸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轮车夫在校墙外的榕树下睡午觉。
全班依然安静,老师有千里眼,威力无所不在哪!讲台上的同学受不了,纷纷站直了脚,有的脸颊犹沾泪水,还真有几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谁先发现这场面的荒谬,猛地爆笑出来,接著一发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后连受罚的人也笑弯了腰,升学的压力暂时被这团混乱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轻叫。
涵娟转头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纯,叶承熙的头号崇拜者,人长得高挑甜美,日日换不同发饰袜子,手腕带著少有的进口儿童表,是西校门区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几乎每天都来找叶承熙,害他见了她就躲,这已是学校公开的笑话了。
这三天叶承熙请病假没来,章立纯“痴心”依旧,缠上他同桌的涵娟问:“喂,你知道叶承熙的家吗?我有一盒英国来的太妃糖要送给他吃耶。”
她同时亮出有美丽纹饰和线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边的梁如龙就粗里粗气说:“什么太肥糖?我们老大最讨厌太肥的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个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讲了,反正又不是给你的。”章立纯不屑地说。
“哈哈!难怪你那么肥,原来是吃了太肥糖啰!”梁如龙领著一千男生乱笑。
冷不防地,范老师出现,所有笑声都嘎地扭曲断掉,憋成一张张怪脸。
“你不上课吗?”他瞪著章立纯说。
“现在是下课时间呀。”章立纯把糖盒藏在身后。
“要联考了,谁还下课?”范老师板著脸说:“还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毕业以后吧!”
学生们又开始龇牙咧嘴,因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级内伤呀!
三轮车夫骂过,千金小姐也赶走,范老师气消了大半,停止处罚,回到正规的作文课,要大家自由命题练习应用成语。
涵娟的心却还在叶承熙身上。这几天学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阳,变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实挺同情章立纯的,有时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真的无法克制,也常常是解释不来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写著:
这星期范老师又有“锦囊妙计”,为了让我们上课“全神贯注”,将男生女生交叉坐,一个女生,周围都是男生,称为“四面楚歌”。
我还是和叶承熙同桌,真是“三声无奈”。
也没有那么糟,因为我们都很有礼貌,不像其它桌同学常用粉笔划界吵架,我和叶承熙相处的方式是“相敬如宾”。而且隔邻而坐也发现他许多优点,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课也愈来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宝座就要“岌岌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