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挤开一民。「不必理他。」
小季则纳闷地说:「怪了,杰克怎么还没到?快营业了耶。」
说人人到,推开门走进来的不是杰克又是谁。「来了来了,再不来耳朵要痒死了。」语调虽然轻松,不过他的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
两个高大的身影跟在杰克身后进来。
杰克在众人中找到我,又看向穆特兰。他眼色忧虑地说:「苏西,警察找你。」
两个警察神情严肃地走了过来,其中头发已经灰白的那位隔着吧台看着我说:「苏小姐,我们有事情要通知你。」
警察的神情、语调所带来的不安,令我前一刻仿佛还在温暖的南太平洋小岛上,下一刻便坠入冰冷的北极世界。
「什么事?」
灰发警察直视我。「韩杰生昨天晚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酒客群殴,脑部受创,情况很不乐观,我们需要你到医院确认他的身份。」
一切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一样。握在手里的杯子突然间滑落,锵地一声摔破在地上,黄澄澄的哈维撞墙泼了出来,而我的视线没离开过警察一眼。
「在哪一家医院?」
灰发警察说:「我们送你过去,同时也要请你帮忙过滤一下可能的凶嫌名单,殴打他的那群人现在还没落网。」
我不知道我怎么有办法保持镇定。「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去。」
匆匆地,我绕过吧台。
穆特兰捉住我的手,我回过头,看见他眼神里的忧虑。
「我陪你去。」
我摇摇头,挣开。「我自己去。」
我茫然地跟着警察离开蓝月,无暇去感觉身后众人关切的目光。
啊!我想尖叫。
* * *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无法忘记那一天的梦魇。
杰生全身是伤的躺在白色病床上,正如当时我无助地被送进急诊室的情况一样。差别只在于,他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脑部严重受创,医生宣布他成了植物人,苏醒的机会微乎其微。
不该是这样的。
我早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未来,可是不该连我们各自的未来都被剥夺呀。
杰生,杰生……过去我们有那么多梦想……是你说你要成为一个成功画家的呀,多少年来我的梦想寄托在你的梦想上。
我紧握住他的手。「求求你,醒过来……」
白色病房里,回应我的只有氧气帮补的声音。
第六章
千万记得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我都待在医院里,只有很累很累的时候才回到家,摊下来便睡。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睡着过,只时时刻刻感到深深的绝望。像杰生还留在画室里那幅悚怖的画。
我没回朵夏那边,窝在以前的家,睡在乱七八糟的画室里,一种空洞感觉在四周盘桓不去。
我觉得我像是一具倒在暗巷里的尸体,等着发臭,等着腐朽,且没有被发现的希望。在不见光的世界里,只有过去的回忆不断地在侵蚀着残存的意识。
直到我想到,我需要钱。
杰生庞大的医药费……
我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想着钱。
我找到几支笔,想到只要我还能画……
啊,是的,我必须要画。
我调着颜料,在画凳上坐下来。一股力量支撑着我,让我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留下痕迹。
我连续画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撑不下去,凳子翻倒,我倒了下去,手中的血红颜料泼开来,沾满我一身。
* * *
「苏西,你站得起来吗?」
我仰躺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俯在我上方的脸。
他叫我站起来。但是我做不到。
一再站起来又一再被打倒,令我既挫折又沮丧,我好累。
我不想再站起来。
穆特兰试着把我从脏污的地板上搀扶起来,但他一碰到我,我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的尖叫,用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甩开他。
他谨慎地缩回手。「别紧张,我只是想帮你。」
「不要管我……」我眼睛干涩地说。
「苏西——」
「我说,不要管我!」我别开脸去,只恨没办法塞起耳朵。
于是他沉默了,我不确定过了多久,才又听见他一句话:「你并不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人,快点站起来,把睑洗一洗,你这几天不见踪影,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担心吗?」
「我……我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为什么要这么傻?」他的话像他的影子笼罩在我头睑上。「自己一个人也要想办法好好活着呀。更何况你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起码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你要当作没看见是不是?」
「我……」
「朵夏关心你。」
「……」
「杰克关心你。」
「……」
「一民、维、小季也同样关心你。而他们之所以关心,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我……我不想要同情……」
「目前,我只看到一个自艾自怜的你,没看见有谁同情谁。」
「你同情我。」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向只同情那些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的人,但是你双腿健全,你可以站得起来的,不是吗?」
我心力俱疲地大吼一声:「不!」
他在逼我。逼我面对等在前方的那么多的磨难。
我不是教徒,不是殉难的朝圣者,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啊。
我有我的极限,我有我的脆弱,我跌倒会痛,会想哭,遇见克服不了的困难会感到绝望。
深深切切的绝望。
不要叫我站起来,不要逼我,不要这么残忍。
「唉……」他长叹一声,庞大的身躯在我身边矮坐下来。
「我好累……」
他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覆住我双眼。
我低声哭泣起来,热烫烫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涌出。而情绪益发失控,低泣转成嚎啕。
哭过以俊,我知道自己应该要站起来,但是我还不够坚强,我站不稳脚步。
我等着穆特兰终于对我厌烦、离开我,但是他只是无言地把我背在背上,像是决意要承担的重负。
他不肯丢开我。
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挣扎,只好由他摆布。
我哭过的嗓子变得沙哑。「你不必这么做。」
「我是不必。」夜色里,他背着我走在马路上,气息略为粗重,看来我并不是一个那么轻松就能够被承担起来的责任。「如果你要拒绝我的协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自己站起来走。你说我多事也好,固执也好,我会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从四十五度仰角看着天空。「看不见猎户星座。」
「呃?」我跟着抬起脸在黑暗的天空中盲目地寻找。
「不是时间不对,就是环境不对。」他没有回过头来。「你有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像是经过天文橱窗,看到一款很想要的望远镜,但是身上没有钱,等你好不容易存到足够的数目,兴匆匆带着存钱筒到那家店时,结果想要的那款望远镜已经在五分钟前被别人买走了。」
我看着他的发旋,觉得自己被卷入一个谜的漩涡。
有那么一瞬问,我暂时脱离自怨自艾的情绪,被转吸进他的思绪里、不由自主体会他的感觉和情绪。
「穆特兰,你……是不是常常失去心爱的东西?」
我感觉到他的肩膀僵了僵。我说对了。
「没有。」他说:「我没有常常失去,通常我只是得不到……」
人?事?物?
他没说。但我总算对他多了几分认识。
这个男人在追寻着填补生命空隙的满足感,同时却也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