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为他哭,相残至死,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不!不许哭,她的泪只为天下苍生,不为妖魔呵!
可泪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里。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极努力地调息静坐,不要心痛和泪流,但愈忍,气愈闷塞,最後竟如剑在体内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鲜血。
曾妈恰好上楼,惊叫道:「燕姑娘,你怎麽了?」
「我……我……」燕姝捂著心喘气,「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麽突然就病了?!」曾妈急急的说,见燕姝面容惨白,眼浮肿著,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并取来降火汤。
没哭,只是吐血罢了!燕姝缓缓躺下,眼神呆滞地看墙上挂的三幅青纱佩帷,是当年御封观音时,那留几寸白长指甲,神仙般的老国师给她们的「无情碧」签。
云里观音香绮罗——严鹃。
雾里观音凝兰蕙——孟采眉。
风里观音燕轻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说是红颜薄命之咒。传闻,严鹃香消玉陨,采眉过门守寡,以为燕姝会无恙。但,最没道理的,她竟也逃不过最苦的情劫吗?
* * * * * * *
狼又来了,只是云雾浩涌,它不像从前会跳跃或靠近,反而遥远模糊,唯一的颜色是嘴旁的血,稠浓地滴落。
头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摸它,忘了自己正在险峰上,身一倾,竟跌坠下去,面对的是万丈深渊,她尖叫,而後惊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盏油灯。
怎麽会伤心呢?她对迟风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吗?那些在赤霞、长坑和永宁的短暂日子,都强烈地回到心头。
还有无烟岛的爱恨,东番月夜缠绵的一吻,都在在违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会有千方百计的逃离。
为何她还安心住在与他切切相关的燕子观呢?为何受不了他会死呢?因为她生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为情所困吗?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鸭儿已随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渗透。「风与燕」真会是他二十七载生命里最後的音讯,以後再不会有海上来的消息了吗?
风长啸,燕轻盈……不许哭、不许病,她撑著把哀伤由笔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尽,南天渺渺
风里观音燕轻盈
斜雨寒织胭脂赤,愁损相思独自冷
沧浪空阔,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千潮万恨谁与盟
独自冷,依稀影,谁与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时,梯间有烛影晃动,窸窣声传来,她忙盖住词起身。
一身柳青裙、桃红坎肩的翁珮如走上来,虽满脸忧心,却还是难掩新婚喜气,「咦?你真的气色很差,曾妈说你吐血,我急得饭也没心吃。瞧,平波也来了。」
果然,穿著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後,比平日更显斯文。半年前,他一心还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观後才彻底死心。在家人的频频催婚下,没有燕姝,她的表妹翁珮如算是最接近的选择。
虽若有所失,但婚後,珮如一腔柔情倾注,不必再像闺女时压抑闪躲,单纯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弃甲投降,终於尝到女性娇媚的他,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间的感情,早已经升华成兄妹之义了。
「看过大夫了吗?」他关心地问。
「没什麽事,只是血气积郁,吐吐就好。对了!你们到了广东,可别告诉我大哥,他向来冲动,我怕他会操心。」燕姝的年纪长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个性,知道他是个捺不住脾气的人,因此才会杀妻潜逃,又才有夺风狼货物,让她遭此劫难之事。
「曾妈说你本来好好的,和柳夫人谈话後才如此的。那女人到底说了什麽?」佩如问。
「没什麽,和她无关。」燕姝连忙解释。
「有时我真怀疑,一个徽州商人的外室,怎麽会那样阔气,花钱好大的手笔,心里总觉不妥。」俞平波说。
徽州商人外室,是清蕊自称,她也真在葛镇有一座宅子供人查证。
燕姝忙改变话题,「没能为你们饯行,真是失礼,我没有坏了舅舅今晚的筵席吧?」
「还好啦!只是。老板很遗憾没见到你,一直说对你景仰很久了。」佩如回答。
「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卜见云,看起来很邪门。」俞平波说。
「卜见云?」燕姝脑门一轰,有些失态地问:「姓卜卦的卜吗?他长得什麽样子?多大岁数?从哪里来的?」
「年纪说不准,大概有三十吧?看起来很精明世故、很与众不同,我爹说他是从广州来的商人。你怎麽会突然对他有兴趣呢?」珮如不解,俞平波也同时朝她投来怀疑的目光。
「呃,我以为……我弄错名字了,以为是为妈祖宫建醮时的某个人。」燕姝的情绪起伏大大,语无伦次的。
他们又闲话几句,彼此祝福,平波夫妇才离去。燕姝颇觉内疚,因为心老在卜见云的身上,辞行也草草了事。
卜见云不正是迟风在陆地上的花名吗?但清蕊才提及他可能重伤身亡一事,此人会是他吗?燕姝真後悔今晚没有去赴宴,吐再多血,她也必须一探究竟的。
坐立难安下,只觉血液又往脑门顶冲,她忍不住就自言自语,「李迟风,你到底是生是死呢?」
「你是在问我吗?」屋梁的某处突然有声音说。
燕姝猛抬头,只见一个人由黑暗中轻跃而下。他一身玄色锦绸衫,戴镶珠宝的鞋帽,不再是市井无赖或海寇浪人的打扮,而是富商後才的模样,但脸却不折不扣的李迟风!
她在发出尖叫及昏厥前,已被迟风撑住身、蒙住口。他知道自己吓著她了,忙温柔地说:「不认得我了吗?我还活著,好端端的活著。」
她从来没有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震撼过,又狂喜、又狂怒,百感交集如百川汇流,所有懂或不懂的酸甜苦辣齐涌而至。她很勉强地问一句,「你……什麽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在你写字时。後来俞平波夫妻到,我就先躲在梁上。」他笑笑,拿起她刚做的词仔细看,「水尽和南天都是我的船,无烟是我的岛,胭脂赤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谁与盟是我吧?你……其实是思念我的,对吗?」
她抢过词笺,恨恨地说:「你明明活著,清蕊为何还告诉我你可能罹难的消息呢?」
「是我让她这样说的,半年了,我想了解你的心意为何。结果听到我的死讯,你吐血生病,表示你也在乎我,并非无情……」他说著,伸出手欲再碰她。
说得容易,做得简单,她可是忧肠百结,白伤一场了!是恼是羞她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气得发昏,抡起拳头就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打去。「你莫名其妙的骗我!你明知我最恨欺骗了,任何人死亡都会使我伤心生病,不只你、不只你……」
她一生还不曾如此发狂过,像一只发威的母狮子,而打的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迟风更不曾被女人打过,由於太过吃惊,一时未使内力招架抵抗,反而缩头躲著任她出气。
夜街上更夫敲三响,两人同时僵住,四周变得死寂。
曾妈在楼底说:「燕姑娘好睡吗?需不需要什麽?」
「不必了,你早点休息吧!」燕姝忙到门边说。她此刻小脸涨红,手疼筋痛,胸口不断的急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