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没有看到?人变漂亮了,能嫁进俞府,真是好福气。」大嫂说。 「喂!听说当时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们风里观音,还巴巴的不肯放哩!」小姑说。
「观音哪能娶?她是注定来修道的,谁娶谁倒楣。」大嫂说:「那是破天规的。」
她们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军送回。一个女子能在海盗出没地近三个月,并招化兄长归来,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声名更远近皆知,时常有各地的人来祈福,一座专门为她盖的「燕子观」,也迅速落成在妈祖宫之后。
「嘿!又有大户香客来了。」小姑扯扯大嫂的袖子说。
一座藏青色重帘轿摇晃而来,後头另扛著两份礼,看起来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来还愿,直往燕子观的方向走去。
燕子观粉墙红瓦,两层楼高,门外几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树,门内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蓝袍子,曾妈边帮她解下玄色腰带,换上月色绸质绣有云纹花草的,边说:「晚上翁老板是请自家人,俞姑爷和小姐明天就去广东了。」
「说是自家人,还不是常有些不认得的生客。」燕姝无奈地说。
「钦!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观音嘛!」曾妈笑著说。
风吹开窗,河上嬉戏的野鸭声传来,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动,也顾不得梳头,忙到书柜里搜索。
「燕姑娘,轿子可都等在门口了。」曾妈催促著说。
找到了!江采苹,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鸭为生,後召入宫,唐明皇宠爱,封之「梅妃」。後来唐明皇移情杨贵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写一首诗回覆——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梢,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时在京,母亲思念故乡,最常提及闽地的故事,除了陈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苹。
燕姝很不喜欢江采苹,尤其是残妆和泪的样子,还天真地嚷,「我长大了绝不入宫,也不嫁人!」
母亲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几乎不记得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这半年来,她却常忆起梅妃,尤其是那种「寂寥」感,彷佛也能体会女人被弃的凄凉。
她轻轻一笑,像是自嘲。
楼梯有脚步声传,丫鬟珠儿报有来客,并拿上名帖。
「谁呀?在这节骨眼,可别误了宴席。」曾妈嘀咕著说。
名帖上写著「葛镇,柳夫人」,燕姝脸色一变,提了裙就下楼。
曾妈由梯顶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个月至少都会来一次,带著大箱小箱的礼,这燕子观能盖成,她也出了一大笔银两,是贵客,催不得的。
燕姝则是柳夫人一来,就坐立难安。
去年由海上归来後,人事更纷扰,外头有俞平波逼亲,内心又牵念著无烟岛和东番的种种,於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观」修真之意。
消息传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议在妈祖宫後为她独修一观,这第一笔大款项,就来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观筑成,才见到柳夫人,当时险些昏倒,人似浮在云上,脚不著地。当晚就梦到那头狼,没有靠近、抚摸或舔舐她,只注视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麽会笑呢?
梦里,柳夫人的话不断重复,「迟风整个冬天都在帮杉山藩主打仗。倭国内乱,又下大雪,伤了好几次。不过,他仍不忘记你,很赞成你修道,难得有这缘嘛!别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观哩!」
「他仍不忘记你」和「很赞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惊愕。总之,一个「惊」字,避开海上和凡尘,他依然缠缠绵绵的来,甚至化成她周遭的梁柱和顶宇。那样的喜欢,像无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为懂了迟风,却又迷惑,正如她以为明白自己,却又迷乱一样。
这燕子观有一半是迟风的,但她不敢告诉大哥。王伯岩归降後,已有许多适应问题,尤其是戚继光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调防广东後,王伯岩也立刻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单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办,她有妈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试著「感化」李迟风一次吧!她已经召回王伯岩这「千里眼」,「顺风耳」的妖法或许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奋战一条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走进会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会习惯扮成良家妇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夸张,不知打哪儿借来这套深褐衣裳,头顶兜个发网,倒像是哪家的小寡妇。
「你刚巧来了,上次你说有白发,我制了一帖『陇西白芷』复黑偏方,正好让你带回去。」燕姝和气地说,并遣退珠儿,关上厢房门。
「太好了!」清蕊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了!你以前给我的茉莉香囊还有吗?我们姊妹都好喜欢呢!」
「多得是,我满园都是茉莉花呢!」燕姝说。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观音哩!」清蕊一兴奋,就又扭起腰肢。
燕姝瞥见送来的两份礼,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长几大小的东西,倚墙而立,用黄布盖著。
「这回又送什麽来了?」她有些无奈的问。
「你看过不就知道了。」清蕊说。
燕姝先开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宝,光灿灿的。
再扯下黄布,她立刻惊得後退。那是一块匾额,美丽的深色木纹,有阵阵异香,上面刻著豪迈的三个金色字——风与燕,那字的飘逸奔放,还真像燕儿展翅而飞呢!
「这木头可珍贵罗!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几个字则是纯金条熔了灌进去的,吓死人的值钱。」清蕊带点妒意的说:「我真不懂,你对他又不好,什麽也没给他,他干嘛老把金山、银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们醉月楼中的火山孝子还孝顺。」
燕姝眼里没有香木或黄金,只想到迟风那句「以後我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没有家,不可能有,匾却刻了?
「感动吧?」清蕊斜睨著眼说:「我『半截美人』看尽天下男女,就没像迟风那麽有情的,你好福气哟!」
「他……他在倭国还好吗?」燕殊轻声问。
不问还没事,一问,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脸,哀哀啜泣地说:「才要跟你说这坏消息哪!呜……打仗的男人哪会好?大雪天里冻手冻脚的,倭人呗!一刀就劈死人。呜……听说迟风重伤……死了,这元宝和匾额是留给你的遗物,以後不会再有了,呜……」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针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顺不过气来,「不……不会的,迟风身经百战……他不可能……死……」
虽如此想,但黝黑壮硕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交错,腥红味和孤独的气绝……
清蕊见她脸色不对,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实很在乎他的生死,对不对?」
燕姝瞬间忘了自已身在何处,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轿,筵席就迟了。」曾蚂叩门说。
燕姝什麽声音都没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间。
战争残酷、倭人凶暴,迟风忠於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许。他虽为海寇,抢劫掠夺是他的处世作风,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对他两位养父的恩义,及对她倾注的情意,似海澜壮阔,虽危险,却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