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涌到了摩根娜的喉咙里。“他们一定是非常好的人。”
“是的,非常好。我和他们在一起呆了六个月。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六个月。”他结束了那段记忆,继续说道,“总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过得舒服,外祖母就会猛拽那根链条,把我拉回她的身边。于是我又开始度日如年,直到十八岁,再也不用别人告诉我该在哪里生活,或应该如何生活。我一自由,就决定永远那样自由下去。”
“你靠什么生活呢?”
“我要吃饭,于是就试了几个比较正规的工作。”他看了看她,这次眼里露出了一丝幽默。“我卖了一段时间的保险。”
从他开始讲话以来,摩根娜第一次笑出了声。“我无法想象。”
“我也是。这个活儿没干多久。我想,谈到这个问题,我能尝试以写作为生,真得谢谢那个老太太。她只要抓住我乱写,就会给我一顿痛打。”
“什么?”摩根娜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她因为你写东西打你?”
“她哪里懂得吸血鬼追随者的精神世界,”他漠然地说,“所以,我想既然那是她最不想让我干的事,我就偏偏要干。我搬到了洛杉矾,在那儿略施小计,谋到一份差事,给几个特技人员打杂。后来我又当了剧本校对,并且遇到了合适的人。最后又设法卖出了《飘浮的影子》。外祖母是在那部电影正拍摄时归西的。我没参加葬礼。”
“如果你指望我会为此而批评你,我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他吞吞吐吐地说。他在一棵柏树下停住脚步,转向摩根娜。“电影上映时,我二十六岁。那片子……哈,用句不合适的双关语来说吧,是一个令人惊悸的成功。突然之间我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第二个剧本也被选中,还得了金球奖提名。从那时起,电话就开始来了。我姨母。她只不过需要一些钞票渡过难关。她的丈夫从未升到中士以上,而她有三个想进大学念书的孩子。接着是丽安。”
他用两手在脸上擦洗,希望能将怨恨、伤痛和记忆一起擦掉。
“她先给你打的电话。”摩根娜提示他说。
“不是。有一天她自己找上了门。那场面也许会很滑稽,假如她不是那么可怜的话。这个陌生女人,脸上涂抹得像个丘比娃娃,站在我的门前,声称是我的母亲。最糟的是,在她身上我能看出自己的影子。从头到尾,她站在那儿,倾诉她生活中的凄惨故事,而我只想当她的面撞上房门。再从里面闩上。我听得见她说什么我欠她的,因为生我毁了她的一生,第二次离婚后现在一无所有。于是我给她开了一张支票。”
他说累了,顺着柏树向下一滑,坐到松软的地上。太阳很低,影子很长。摩根娜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你为什么给她钱,纳什?”
“那是她想要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东西给她。第一次支付让她消停了大约一年。其间,我还会接到姨妈或哪个表弟的电话。”他攥起拳,在大腿上睡了一下。“然后几个月平安无事,你会觉得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但是,他们就是不肯让你忘记你是从哪儿来的。如果时不时地掏几千块钱就能办到,应该说是很合算的。”
摩根娜的眼睛升起了怒火。“他们没有权利,没有权利盘剥你。”
“我有的是钱。”
“我没说钱。我说你呢。”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他们提醒我,让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干什么的。”
“他们甚至不认识你。”她愤愤不平地说。
“对,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们。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摩根娜,你知道遗产是怎么回事。知道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你继承的是魔力。我继承的是利己。”
她摇了摇头。“无论我们继承什么,都可以选择,决定发扬还是抛弃。你和生你养你的人毫无相同之处。”
他抓住她的肩膀,他觉得手指发紧。“甚至超出你的想象。我已经做了选择。也许我不再躲避就是因为这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最喜欢独处的人。摩根娜,我的未来没有汉德森一家。因为我不想要。我不时地开出支票,然后大门一关,回到一人世界。这才是我想要的。没有约束,没有义务,没有责任。”
她不会同他争论。在痛苦如此表面化的时候,她不想争。换个时候,她会向他证明他的想法有多荒谬。此时此刻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其实可以很温柔、很慷慨、很甜蜜。这些东西,别人从未给过他。这些东西,他只留给了自己。
但是她能给他一些东西。哪怕只是短暂一刻。
“你用不着告诉我你是什么人,纳什。”她轻轻拂开纳什脸上的头发。“我知道。我要求的东西没有你不能给的。我接受的东西没有你不想给的。”她抓起护身符,在上面合上他的手,然后又放上自己的手。与纳什的眼睛对视的,是她深邃的目光。“这是一个誓言。”
纳什觉得手里的金属在变暖。他有些困惑,低头看去,护身符发出脉动的光。“我不——”
“一个誓言。”她重复说,“一个不能违背的誓言。有一样东西,我能给的东西,我想叫你接受。你肯信任我吗?”
什么东西悄悄地笼罩在他的头上。像云彩投射的一片阴影,凉爽、柔软、轻如羽毛。紧张的手指在松弛,眼皮沉甸甸的,是种舒适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在远处呼唤摩根娜的名字。接着,他进入了梦乡。
他醒来时,太阳是温暖的、明亮的。他能听到鸟儿的歌唱和海水拍打岩石的悦耳的声音。他坐起身,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他身处一个辽阔的青草摇曳的牧场。草地上彩蝶飞舞,野花飘香。几尺以外,一只神态温柔的小鹿停下安详的脚步,细细端详着他。悠闲的蜜蜂嗡嗡地飞,微风在高高的青草中轻声吟唱。
他似笑未笑地摸了摸下巴,隐隐约约地希望能摸到一把和李普·范·温克尔一样的胡须。可是他没有摸到胡须,他也不觉得自己像个老人。他感觉神清气爽。他站在那里,看着远处一片片的野花和波浪般的青草。头顶上,天空宛若一个深蓝色的大碗。那是晴朗的春天的颜色。
他心中泛起一阵涟漪,温柔得如同微风轻拂绿草。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那是安祥和静谧。他的心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他听到了音乐声。竖琴演奏的令人心醉的优美旋律。他嘴角上满含笑意,循着歌声,惊起蝴蝶,在野花和草丛中向前走去。
他在小溪旁发现了她。阳光下,溪水波光粼粼,在光滑的色泽如玉的岩石上流淌。摩根娜的白色长裙罩在草地上,头上戴一顶宽沿帽,俏皮地遮住一只眼睛。大腿上是一个小巧的金色竖琴。她手指轻拨琴弦,空气中琴声袅袅。
“你在干什么呢?”他问她。
“在等你。你休息得好吗?”
他在她身旁蹲下,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向她的肩膀。她是真实的。透过她的丝裙,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摩根娜?”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纳什?”
“咱们在什么地方?”
她又拨动了琴弦。琴声像鸟儿似地展翅飞翔。“在梦里,”她告诉他,“你的梦里,我的梦里。”她把竖琴放到一边,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想呆在这里,我们可以呆一会儿。如果你想到别处去,我们就到别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