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人不管是谁,都应感谢自己和纳什之间的距离。
“丽安。”他说那个名字时的语气是呆板的、冷漠的。在他耳边扯着嗓门喋喋不休的那个声音恨得他直咬牙根儿。往日的回忆,旧时的创伤,一起浮上心头。他让她唠叨了一会儿,直到确信自己已经恢复了控制。“别兜圈子了,丽安。要多少?”
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哄骗、哀怨和指责。他的责任,对方提醒他。他的义务。他的家庭。
“不,我管不着。你把自己和另一个失败者拴在一起,不是我的错。”在毫无幽默的微笑中,他撇了一下嘴唇。“对,不错。运气不好。要多少?”他重复了一遍,听到对方要求的数目,眉梢动都没动。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直到发现一小片废纸和一根旧铅笔头。“往哪儿寄?”他划拉了两笔。“嗯,记住了。明天。”他把纸片扔到桌子上。“我说了我会的,说了没有?快挂了吧。我还有事呢。当然。放心吧。”
他挂上话筒,开始了一连串的咒骂。然后他的眼睛盯住了摩根娜。他忘了摩根娜在他家里。她开口说话时,他摇了摇头。
“我要出去走走。”他突兀地说,接着便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摩根娜小心翼翼地把仍握在手里的瓶子放在台子上。她意识到,无论来电话的是什么人,都不仅仅是激怒了他。她在纳什的眼睛里看到的不只是愤怒。她还看到了痛苦。和愤怒同样强烈的痛苦。
由于这个缘故,她打消了起初产生的出去追他的念头。她要给他几分钟时间,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
他迈着大步,匆匆向外走去。他走过了草坪。仅仅一小时前,他曾愉快地在那里剪草。他没有留意,摆脱了野草羁绊的花儿现在已经向着太阳昂起了头。他机械地向庭院边缘起伏不平的岩石走去。他的家园和海湾就以这些岩石为分界线。
这是他被吸引到这个地方的另一个原因。狂野与静谧的结合。
这里适合他,他想,一边把手深深地插进裤袋。表面上,他是一个平和的随遇而安的人。这些品质通常十分明显。但是,他的内心常常——太经常了——涌动着鲁莽。
现在,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朝远处的海水望去。他要看海鸥,看波浪,看船只。而且他要等待,直到那种平和的心境重新回到身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下心来。感谢上帝,这是他的全部想法。感谢上帝,他没把自己的感受讲给摩根娜。仅仅是因为一个来自过去的电话。那个电话提醒他,他的生活中没有爱的位置。
他认识到,他本来也许会告诉她的。他本来会在一时冲动之下告诉摩根娜,说他爱她。也许——很可能——他已经开始制定计划了。
接下去他就会把事情搞糟。肯定会搞糟的。破坏关系是他的天性。
他攥紧双手,然后又松开,挣扎着站起了身。丽安,一想到她,纳什短促地苦涩地大笑了一声。他会把钱寄给她,她则从他的生活中淡出。又一次淡出。直到钱被花光。
然后这个模式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的整个后半生。
“这儿很美。”摩根娜在他身后静静地说。
他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摇了摇头。纳什觉得他本来就期待着她会跟来。而且他觉得摩根娜会期待着某种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的创造力到底有多丰富。是不是应该对摩根娜说,丽安是个旧日情人,早已被他甩掉,但她心有不甘?或者,也许可以编造一个有趣的故事,说一个黑社会首领的老婆正在勒索他,因为二人曾经有过一段短暂而疯狂的恋情?这故事还说得过去。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摩根娜的同情心,对她说丽安是个贫困的寡妇——他最好的朋友的遗孀——不时地跟他讨点儿钱花?
哼,还可以跟她说电话是什么人为警察基金会打来的。怎么说都行。任何事情,除了苦涩的事实。
她挨着他在岩石上坐下时,抚了抚他的肩膀。她没提任何要求。没说一句话。只是和他一样,看着前面的海湾。等待着。闻着夜的气息。烟雾和玫瑰的气息。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冲动,只想转过身,把头埋在摩根娜的胸前。只想抱着她,只想被她抱,直到这种使他无所适从的愤怒彻底消失。
而他知道,无论他多么聪明,多么圆滑,摩根娜除了事实以外什么都不会相信。
“我喜欢这个地方。”他说,似乎在她的观察和他的反应之间并没有长时间的沉寂。“在洛杉矾,从我的公寓里向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座公寓。我想,我没意识到那是一种禁锢,直至搬到这里。”
“每个人都会不时地觉得自己在遭受禁锢,不论他住什么地方。”她把手放到他的腿上。“我有这种感觉时,就去爱尔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散步。这样做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些以前在那里走过,和以后会来的人。这时我就会想,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无论多坏,无论多好,任何事情都会过去,到达另一个层面。”
“‘世事皆有变,万物永不灭。’”他咕哝了一句。
她粲然地笑了。“就是嘛,我得说这句话是个精妙的概括。”她探过身,捧住他的脸。她的双眸温柔而清澈,她的声音充满随时准备献出的慰藉。“告诉我吧,纳什。也许我无力帮你,但我可以倾听。”
“没什么可说的。”
某种异样的东西在她眼里闪了一下。纳什认出那是一种感情的伤痛,不由在心里诅咒自己。“这么说,你的床欢迎我,可你的心不欢迎。”
“胡说,这两件事互不相干。”他不愿意别人逼他、催他、或诱使他,展示他不愿向外人展示的那半个自己。
“我明白了。”她的手从他脸上落了下来。有一会儿工夫,她禁不住想去帮他,想施展一个能使他平静下来的简单的魔法。但这样做不合适;这不是真实的。而她知道,用魔法改变他的情感,只会对两人都造成伤害。“那么,好吧。我去把那些万寿菊收拾一下。”
她站了起来。没有指责,没有激烈的言辞。纳什觉得,较之漠然的接受,他更愿意摩根娜这样。她刚迈开一步,纳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他脸上矛盾的表情,但除了沉默,她什么也没给他。
“丽安是我的母亲。”
第十章
他的母亲。
使摩根娜掩饰住自己的震惊的,是纳什眼里极度的痛苦。她想起他对丽安讲话时,声音有多冷漠,脸色有多难看。可电话那头的人是他的母亲啊。
什么事情才能使一个人对赋予自己生命的女人如此憎恶和怨恨?
可那个人偏偏是纳什。因为这个缘故,她在观察纳什时,想起了她自己对家庭根深蒂固的忠诚。
她明白了。是痛苦。在他的声音里,在他的脸上,有着和愤怒同样强烈的痛苦。当时。以及现在。她看得真真切切,因为傲慢、自信和从容的表象已从他的脸上一一剥去。她的心为他而痛,但她知道这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她遗憾自己没有安娜斯塔西亚的天赋,不能分担他的痛苦。
不过她还是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重新坐下。是的,她不擅长感情移入,但她能给他支持,给他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