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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页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泪水流了又流,爸爸还是带著安详的睡容,静静地不动。

  “阿廷,你身体不好,不要激动。”大姊夫好言相劝。

  “爸爸都死了,我还......”

  他说什么?他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他怎能说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为了救他,拼著老命爬上山路,又跑来跑去找车子,后来又爬下山谷陪他,脑内出血就不会一直扩散,说不定还有救,他们父子俩还可以一起活下来,将来再一起出去钓鱼......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伤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开了,想要扑到爸爸身上,跟著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开了,他离爸爸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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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变得安静。

  汽车教练场结束一天的课程,所有的车子停放妥当,把教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水银灯也灭了。

  他们坐在黑暗里,只有附近的路灯投射过来微弱的光芒。

  他从小时候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爸爸的葬礼。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滞的死水,流啊流,流到无尽的夜空里,将过往化作风中微尘,轻轻一吹,飘飞而去。

  一只小手在按摩他剧跳的心脏,好轻好柔,像是怕碰坏他似地,温温柔柔地轻抚。

  他闭上眼,低下头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在彼此暖和的接触里,他的心跳渐渐平缓。

  仿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渗进了嘴里──是咸的。

  “雨洁,你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红红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轻绽微笑,以手心帮他抹抹大脸上的泪水。

  “还想听我再说下去吗?”

  “嗯。”她点点头,拨开黏在他额上的白发。

  感受到小人儿的体贴,他又搂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别式,我完全崩溃,我想跪,却跪不下来,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连火葬场都没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医院。

  “我没办法接受爸爸就这样走了。我自责,我后悔,每天睁开眼睛,就想死掉,什么话也不想说。医生问我身体状况,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说话,我没反应;妈妈来了,叫我醒过来,我不想醒。我觉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们一定会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学期都过了一大半,大姊帮我办休学,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隔年再去念。”

  “你没去念?”

  “我念不下去,虽然休息了一年,身体好了,也可以丢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里,脑袋一片空白,老师同学叫我我完全没听到,就只是看著外面发呆,妈妈和姊姊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给我开抗忧郁的药。

  “我那种情形是没办法上学了,所以我又休学了。我不想讲话,吃药也没用,大姊帮我安排心理辅导,但那些老师讲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心里还是空空的,每天就是发呆,就算看电视,也是在发呆,奇怪的是,我不那么想爸爸了,可我还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说,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这样会让你妈妈伤心。”

  “大姊二姊也这么说我,大婶婆劝我好几个月,后来也骂我了,可是我看妈妈很好啊,她照常煮饭,照常出去运动,照常看连续剧,我觉得妈妈怎能这样?她应该气我、恨我,不该煮饭给我吃,不该问我冷不冷,不该半夜起来帮我关灯盖被子,我愈来愈糊涂,愈来愈自闭,愈来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凶手,我应该死掉,她们怎能对我这么好啊......”

  他呼吸变得剧烈,身体颤抖,不自觉地出力抱紧了她。

  “奇廷,你妈妈和姊姊是爱你呀。”她的声音微哽咽。

  “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有一个冬夜,我妈妈过来叫我吃药,帮我垫毛毯,我忽然生气了,大哭大吼说,我不吃药了,我去死掉算了,还把杯子、棉被、枕头到处乱摔,结果,妈妈打了我一个巴掌。”

  他抬起头来,抓住她的右手,很认真地说:“雨洁,你打我一巴掌。”

  “干嘛?”她心惊地问。

  “你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洁,拜托。”

  微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他的眼里闪动泪光,并没有平日开玩笑的神情。

  她静静地看他。如果,这一个巴掌可以唤起他某些记忆,从而让他再度站起来,那么,她是应该使尽全力帮助他。

  她咬紧唇,扬起手,用力挥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个失去父亲而极度悲伤的小男孩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忍不住痛哭失声。

  “雨洁,对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轻轻拍抚她的身子,亲吻她的头发,“你打得好,就是这种感觉。我妈妈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说,我不配当爸爸的儿子,要是爸爸知道我这么堕落,也要从宝塔爬回来打我一顿。”

  他的泪缓缓流下,滴落她的发心。

  “我是老么,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岁,一向就是比较被疼爱的,也比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让自己面对现实,妈妈本来还以为我聪明,应该会自己明白道理,没想到我让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妈妈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个人为爸爸流泪,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妈妈、大姊、二姊她们流泪啊......还有你,雨洁。”

  “我?”她的心一阵轻颤。

  “我想让你开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来,所以我要学开车,从脚踏车、机车一关关克服过来;可是我一坐到汽车驾驶座,就会想到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竟然在山区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把我们撞了下去,他的车子就像杀人的刀,我没办法踩下油门,我怕一踩,会飙出去,会害爸爸头痛死去......”他的声音渐渐沙哑。

  心里有一股动力要他说出来,原先害怕她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软弱,甚至排斥他的忧郁症,但在她的泪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担忧。

  “我要你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这部车并不是那部撞到我们的车,而且我是我,车子是车子,我应该学会驾驭车子,而不是让车来影响我。”

  “奇廷,其实你头脑还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听到他这么说,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帮他抹泪,揉揉刚才打他的地方,很专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负面、悲观思想会一直跑上来,好像气泡噗噗噗冒出来,告诉我,张奇廷,你不行的,你不应该开车,你可能会害死别人......”

  “你的忧郁症不是好了吗?”她握住他的大手,觉得有些冰凉。

  “我不确定。”他回握她,轻轻摩挲著,低下了头,“我不再去想那场车祸,回去学校上高一后,很快恢复以前一样的活泼,妈妈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关的东西,我看到了会哭,就像有一次你提到我爸爸,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妈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连照片也挂在她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以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著,不然就是半夜醒来发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著就吃安眠药,我室友以为我喜欢熬夜看漫画,其实是根本睡不著,我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这样才比较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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