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技术不好,别牵拖到我这里,这边的驾训班,我还是帮你报名了?”
“好吧。”他的声音有点平淡。
讲完电话,郑雨洁拿起汽车驾训班的广告单,决定帮他报名夜间班。
大黑熊利用寒假回家学骑机车──他们说好了,他寒假拿机车驾照,开学后再去学开车,拿汽车驾照,可是他练了一个寒假,机车路考还是没有过关。
她不禁有些担心,他是真的不小心熄火,还是对车子仍有排斥感?
但他已经克服脚踏车的心理障碍了,难道还要叫她坐到机车前面,让他抱著学骑车,他才能学好吗?
下学期开学,张奇廷的汽车驾驶课程也开始了。
“左脚离合器踩下,再踩油门。”教练很权威地教导。
“喔。”张奇廷抓紧方向盘,有点迟疑地踩了下去。
郑雨洁坐在后座,虽然她拿到驾照后再也没开过车,但她也看得出来,大黑熊大脚一踩,踩的不是油门。
“你踩到煞车了!”教练大吼一声。
张奇廷突然放开脚,老旧的教练车震动一下,发出解体前的哀号。
“退档,重新再来!”教练很凶地说。
张奇廷去抓排档,也不知道心思放在哪里,竟然拉起手煞车。
教练又吼了,“喂!我第一天就跟你说了,这是手煞车,这是排档,两个很近,但是长得不一样,不要搞错好吗?要是你应该换档前进时,却去拉了手煞车,后面的车子就跟你撞成一团了!”
张奇廷手心冒汗,就是没办法集中精神。
教练说:“重头来!从钥匙打开电源开始。”
郑雨洁轻轻拍了张奇廷的肩头,要他镇定。
他察觉她的关心,点了点头,转开汽车钥匙。
他告诉自己,为了学开车,他从脚踏车、机车一步步适应,上星期机车路考重考,他终于拿到驾照了;接下来,他一定得接受驾驶汽车的考验。
开车不难,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心。
教练教过的步骤一一出现在脑海里,手脚也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配合,这次他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车子开始移动。
强烈的灯光打在夜晚的教练场上,周遭的景物像幽灵一样地移动,场内有其他教练车在练习爬坡、走S型,有的快速地从他旁边超车,轮胎摩擦声音显得十分刺耳。
他猛然松开油门,车子跳了一下,熄火了。
“我不教了啦!”教练几乎抓狂地说:“别人第一堂课就可以开了,你学了三堂,还开不出去,接下来你也别学了!”
张奇廷没有说话,神情十分颓丧。
“你自己练习练习,下次还是开不出去的话,我请会计退你钱,你学不来,我也不好意思A你的学费!”
教练劈哩啪啦说了一堆,气冲冲开了车门跳下车。
“奇廷,奇廷。”郑雨洁心情也很不好,仍安慰著:“你休息一下,还有半个钟头可以练习。”
“我没办法。”
“可以的,你脚踏车、机车都这样学过来了,汽车也可以。”
“我不喜欢车子。”张奇廷干脆下车,把车子抛在场中央。
“喂!大黑熊!”郑雨洁也赶忙下车,追著他的大脚步,“你等一下,要去哪里?连我也不理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直接在场外的斜坡坐了下来。
她也陪他坐下,望著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沉郁眼神。
这个时候,她宁可他大哭,至少她还能知道他难过,可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坐著,像尊死寂的雕像。
“奇廷,你自己跟我说,你想学开车的。”她握住他的手。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你也缴了学费,就要认真学。”
“教练说可以退费。”
“奇廷!”
她有些生气了,把手拿开,他却立刻抓了回来,用两只手掌包住。
他的手在颤抖,轻轻的,微乎其微的,但她感觉得到。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退缩的大男孩,他被死当、被嘲笑发型和特立独行都无所谓了,怎么会轻易败给一部没有生命的车子?
她不要他变得这么沉默,她要把他从那场车祸梦魔拉出来。
“奇廷。”她再轻柔地按上他的右手,“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
“我不想碰车子。”他低下头,几丝白发垂到额前,仿佛添上几许沧桑。
“这年头大家都要碰车子啊,你搭公车、回嘉义搭火车,都是车子。”
“我不喜欢轿车。”
“我知道,你的车祸很严重,你会怕......”
“我爸爸在车祸时过世了。”
他维持僵硬的低头姿势,没有眼泪,没有表情。
她终于了解这场车祸和他爸爸的关系了。一场撞死他爸爸、撞伤他的车祸,这是怎样难以磨灭的悲伤印象啊。
她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他总是在同学面前表现活泼开朗的一面,又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谁深谈过这个变故?
午夜梦回时,当他想到父亲,是否像个小男孩般躲在被窝哭了?
过去她老是笑他爱哭,哭得难看,可是他现在不哭了,她的心却疼了起来,好疼──为还没走出阴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她知道,让他抱著,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住,脸颊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教练场的车子仍是来来往往奔驰,倒退,起步,发出各种尖锐的噪音。
她忽然感觉脖子湿湿的,心里一揪,是他掉泪了。
“奇廷......”她轻抚他的背,轻轻唤他。
“雨洁,你爱我吗?”他低声地问。
“爱。”她为自己毫不迟疑的答案吓了一跳。
“我有忧郁症,你还爱我吗?”
第九章
他终于回家了。
他躺在救护车上,人还在发烧,整条右腿动弹不得,手臂挂著点滴,身边有护士陪伴,随时为他做紧急护理。
今天是爸爸出殡的日子,医生特地让他回家祭拜。
当他被推下救护车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立刻从推床坐了起来。
入目便是黄白菊花缀成的灵堂,还有放在尽头一张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心头大恸,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来了啊......”
无人回应他,爸爸笑容依旧,好像在告诉他:回来啦?去把手脚洗干净,妈妈煮好饭了,准备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飞快地在脑海旋转──第一次钓到苦花的喜悦、第一次骑上脚踏车的兴奋、第一次学会狗爬式游泳的惊奇,所有的场景里,都有一个带他成长的爸爸。
可是现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种种快乐了。
“爸爸!”他泪眼模糊,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著眼泪,帮他推推床,来到爸爸停灵的地方。
他们已经移开冰柜,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准备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觉,是不是?”
他泪流不止。尽心救他的爸爸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会儿,忘了今天要带他去钓鱼?
他倾过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来呀!”他的双手被姊夫抓住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碰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们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来,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车,抱住爸爸粗壮的腰,他们父子俩还要去找野溪、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