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看她的笑容,不自觉地交握住她的手。「我刚刚想到小时候喜欢的一个小女生。」
她很习惯他天马行空的讲话方式了,笑说:「说来听听。」
「我还在上幼儿园吧,她叫小玲,是阿聪的女儿,阿聪和他太太都住在我家,我常常跟他们的两个女儿玩。有一天,小玲跌倒了在哭,我拿手帕帮她擦眼泪,我妈妈看到了,打小玲一个耳光。」
「什么?!」
「我那时候很害怕,觉得是我害了小玲。后来阿聪就送小玲她们去南部外公家了,我每天要学英文、钢琴、心算、画画、书法,上的是贵族小学,坐轿车去,再坐轿车回来。我不敢交朋友,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朋友,十岁又被送去美国,那里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虽然住在阿姨家里,妈妈也常常去陪我,可是……我觉得更孤单了。」
终于听他讲过去的事了,谷薇真若有所悟;那一个耳光虽非打在他身上,却也造成他的童年创伤啊。
「你妈妈为什么要打小玲?你做得很好,拿手帕帮她擦眼泪并没有错。」
「因为她是佣人的女儿。后来常常听我妈妈抱怨,我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住在家里。原来,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家里一个帮佣的女儿,他想要跟她结婚,我爷爷和五个伯伯全部反对,加上我爸爸是老幺,在分家产的时候吃了一点亏,我爷爷基于补偿心理,临死前帮爸爸安排了一门很好的亲事,就是政商背景非常垣赫的吴氏集团的千金--我妈妈,可是……」
「可是你爸爸并不爱你妈妈,常常不回家。」
「嗯,我爸爸外面有一个家,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生下我哥哥。」
「或许,你妈妈知道。」谷薇真记起沈伯母在医院说的话。「所以她苦心栽培你,就是不愿意让你输给另一个女人生下来的儿子。」
沈昱翔神色变得迷惘。「再怎么苦心栽培,现在还不是输了?我变笨了,什么也没了……」
「昱翔,你再说一句你变笨了,我就不理你了。」
「薇真!」他紧张地抓紧她的手。「我不说了!以后不说了!」
唉!他还真好哄。她心疼地笑说:「恐吓你一句,你就吓成这样?其实你思路还是很清楚,一点都不笨,你知道吗?」
「可是……我的想法变成一条直线了。」
「一条直线好啊,想什么,说什么,不要像以前一样,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还故意装得酷酷的,教人家猜不透你的想法,感觉很疏远呢。」
「我以前这样?」
「还有啊,我发现你脾气也变好了。以前很凶恶,很冷酷,很傲慢,现在会笑、会哭、会跟我喊饿,比较像个『人』了。」
她直接讲出她的想法,她要他明白,今日的他,确实是可爱多了。
「可是我变……」他硬生生吞下「笨」字,表情像是被鱼刺鲠到。
「变单纯。」她很认真地看他。「你要让你爸爸、让公司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变单纯了;也许你不能再承担高难度的工作,但你可以像今天跟我说话一样,很坦诚地告诉你爸爸,说你想留在翔飞,你可以做简单的工作,你依然能为翔飞的成长尽一份心力。」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你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就算是喜憨儿,经过训练,他们也会做简单的整理和送公文的工作,我们公司就请了两个,工作表现很好呢。」
「我不是喜憨儿。」
「你当然不是了。」看他那副孩子般的摇头表情,她不禁摸摸他的头发,笑说:「你还知道如何经营公司,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这个能力呢。」
「经营公司太复杂,我没办法了。」他又显得丧气。
「你一定可以找出适合你现在情况的工作,就像你说的,不当特助,当工友也好啊,除非你觉得当工友很委屈,自暴自弃待在家里,整天醉生梦死,什么事都不做,到时候你再跑来跟我哭诉,我也不理你了。」
「薇真,我不会自暴自弃,我要换工作。」他阒黑的眼眸燃出一簇光芒,彷佛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当特助很累,很辛苦,很孤单,我不当特助了。」
「我以为……你以前很乐在工作……」她非常讶异,面对一个会说真话的沈昱翔,她有太多需要适应的空间。
「我也不知道。妈妈要我当小留学生,我就去美国了;妈妈要我修企管,我就去修了;爸爸要我回来当特助,准备接下翔飞,我就回来了。好象我生在朝阳集团和吴氏家族里,这就是我该走的路,我必须照着他们的意思去做,不然我妈妈会整天在我耳边唠叨,她好烦耶。」
谷薇真抿唇而笑,她没想到他如此坦率地说出自己对母亲的观感。
或许,他过去对女人冷漠、疏离的态度,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你说说,你喜欢做什么?」她很乐意了解他的一切。
沈昱翔眼里绽放光采。「我好喜欢玩计算机,小时候玩了游戏,还会研究它的设计原理;后来自修学会写程序语言,高一代表学校参加竞赛得到冠军,去白宫跟老布什握手;到了大学,帮教授修改系统程序,让他顺利发表新论文,我也因此直接修研究所的课程,大学和硕士学位是一起拿的。」
谷薇真睁大眼,除了惊奇还是惊奇。不同于以往的冷肃与专业,这是另一个活生生、聪明有劲、充满热情和理想的沈昱翔,她真的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哇!你这么厉害!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开心了,怎么不继续念博士班?」
「我爸爸妈妈只想要我赶快回来接公司。」他语气变淡了。
她很快地转开话题。「那你还有什么丰功伟业,说来听听,啊,等一下,你肚子饿了吗?」
「好饿。」他低下头,按按肚子,很诚实地告知。
「哎!我去煮面给你吃,你一边跟我说在美国念书的事吧。」
「好。」
她起身走到流理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像个小孩怕走丢似地,紧跟在妈妈的裙子边。
她回头,一望见他那对黑幽幽的专注眼眸,心思彷如回到从前,他也曾以这般深邃的眸光由上往下看她,然后,他们再度交缠在一起……
都过去了,她眨了眨眼,将不知所以然的泪珠挤回眼眶里,再以最亮丽的微笑面对他。
「昱翔,我肚子也饿了,我们一起吃消夜吧!」
第六章
沈昱翔翻开公文,一篇又一篇地仔细看下去。
发放本月寿星生日礼券、禁止在厕所抽烟、品管圈活动欢迎各部室踊跃参加、羽毛球社年度大赛于下星期六举行……
他依然坐在特助办公室,只是不再有决策性的公文送到他桌上;门口的许秘书调走了,也不再有主管找他讨论工作,问他意见。
一个月来,他就是过着这样「闲散」的日子。
他看完公文,盖上印章,再将视线移向计算机,这是他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工具,也是薇真鼓励他重新连接起那条「断掉的脑筋」的方法。
幸好爸爸忘记解除他的计算机使用权限,他有空就去看各个部门的现况,其中他又特别爱看信息部的程序运作。现在他有很多时间,不再是匆匆检视工作进度,而是一条一条程序慢慢地看,慢慢地思索。
正在「检测」销售系统时,屏幕突然一黑,自动关机,很快地又自动开机,一闪,又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