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忙打开大门,来到电梯间,忐忑不安地看着数字一个一个跳动……十四、十五、十六,当一声,电梯门开。
沈昱翔站在里面,他的视线由电梯上面的灯号缓缓移下,与她四目相对。
阅黑的瞳眸一如在医院时,静静地、专注地看她。
她也很仔细地看他。他完全恢复健康了,脸型依然是那么英俊性格,身材也依然是高大挺拔;但是名牌西装似乎沾上灰尘,失去高级布料的光泽,头发有些散乱,几绺发丝披在额头上,令他的神情显得特别疲惫。
这是一个她不曾看过的沈昱翔,彷佛是一头伤痕累累的猎豹,无助地趴卧树丛下,他想站起来,却是欲振无力,只能以悲伤的眼睛凝望苍茫的草原。
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呢?是Dscovery、国家地理杂志看太多了吗?
「薇真……」他走出电梯,轻声唤她。
「嗯?」她不敢轻易响应。
「我肚子饿。」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所有僵滞的气氛瞬间消散。
「你怎么回事?跑来这里跟我说肚子饿?」
「我没吃晚餐。」他慢慢地说。
「先进我屋子吧。」
她实在搞不懂他,但客人上门,她总得尽心招待,更何况他是第一个踏进她住处的男性朋友。
她非常注重隐私,这间小套房就是她的私人秘密花园。她可以在外面招蜂引蝶,换过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但他们都还不到可以分享她个人生活的程度,所以她也从来不请任何一个男友上楼,其中当然包括「以前」的沈昱翔。
以前?那现在呢?以前只要他们一有机会独处,他一定立刻抱住她,两人很快地天雷勾动地火,欲火缠身……
而现在的他,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大门的鞋柜边。
她将哆啦A梦的拖鞋丢给他。「你坐一下,先填饱肚子再说,我只有微波料理包,意大利面,可以吗?」
「好。」
「来,喝杯温开水润润喉。」
「我渴了。」接过水杯,他才轻轻牵动一抹笑容,好象不拿水给他,他也不知道口渴。
「你要找我,怎么不先打电话?我们可以约个地方吃饭,你也不用辛辛苦苦跑来找我啊!」她打开冰箱,故作轻松热络地说。
她住的十五坪套房除了浴室外,没有隔间,彼此的动作一目了然。
沈昱翔正专注捧着水杯喝水,慢慢停了下来,将杯子放到桌上,再从西装口袋摸出一支新手机,盯着上头的屏幕。
「打电话?我忘了。」他又缓缓地抬起头看她。
谷薇真按下微波炉开关。「你忘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抄给你。」
「我没忘记妳的电话号,○九三八五三八五二○。」他将手机收回口袋里,眼眸闪过一丝惶惑。「我忘记打电话这件事。」
「咦?」
「我下了班,很想找人说话,我想到妳,想到以前送妳回家,妳住这栋大楼,我就走过来了。」
「走过来?!」谷薇真又受到惊吓,他的行为太超出常理了。「你从翔飞走到这里?那可是大半个台北市啊,你不开车?不坐出租车吗?」
「才发生车祸,我妈妈不放心我开车,叫我家的司机阿聪接送,我告诉阿聪说要加班,叫他先回家。可是加到六点,我还是下班了。」
「你身体可能还没完全复原,不要勉强工作。」
「我身体没问题了,上星期回诊,医生说我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了……」他语气轻飘飘的。
微波炉定时开关哔哔叫响,谷薇真取出盒装意大利面,仍是不解地问:「就算这样,你也不必走路过来啊。」
「我不知道。」他抬起茫然无神的黑眸。「我没有想到其它交通工具,我心里只想看妳,所以我拚命走,一直走,照着我以前开车的路线走,走到这里,我不知道妳住几楼,只好一家一家按门铃问……」
「沈昱翔,你到底怎么了?」她心头蓦地疼了一下!如果他是小男孩,她会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地宠他怜他,可他是聪明成熟的大男人沈昱翔啊。
她拿了筷子,将意大利面捧到茶几,坐在他的身边。
他到底怎么了?沈昱翔心里也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双拳握紧,视线没有离开她的脸庞,这是他最想看到的脸孔,也是他最能倾泄心中郁闷的对象,无论是车祸前,抑或车祸后。
他需要她,好需要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思想好象……好象变得很简单,像一条直线,不管看到什么,只有一个想法。刚才妳说,我可以先打电话来,我才发现,我想看妳,我就是要看,电话是用听的,所以我完全没想到打电话这件事……」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如一根欲断不断的细弦,奏出走调的琴音。
她本来还想笑他,叫他换一支照相手机,可是她愈听愈心惊,连安慰的微笑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的一切行为已经超过「正常人」的范围了。
「为什么会这样?」
「薇真,我怎么办?」他没有答案,只能忧伤地看她。
他的眸子充满无助和惊惶,像她看过的馨欣家的初生小狗,胆怯地张着两只黑眼,不安地瞧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世界没变,是他变了。
这不是睥睨一切的沈昱翔。他永远知道他应该做的事,他的眸光应该是自信的、骄傲的,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她的心再度被他揪痛!他在医院的「不合理」行为,现在全部有了解答的方向;但对于这种超乎她医学常识的现象,她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比她更不知所措的他,她能做的,就是先让他安心。
她主动握住他僵硬紧绷的手掌,柔声问:「你没办法做一些……嗯,我说,比较正常的事吗?」
他的手掌微微颤抖。「今天我过马路走到一半,本来是绿灯,突然红黄绿灯都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是红灯停,绿灯行,可是三个灯一起亮,我该走?还是该停?我脑袋一片空白,就呆在路中央,直到有车子停下来,骂我白痴。后来交通警察把我拖走,也骂我笨蛋,说灯号坏了,不会自己走吗?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走……」
「你之前有这个现象吗?」她专心而紧张地听着。
「以前没有,车祸后就有了,症状一天比一天明显。」他颓丧地回答。
「你问过医生吗?」
「王主任说,我脑壳受到撞击出血,脑神经难免会受伤,他说这种情况可能是暂时性的,要我别担心,他开镇静的药给我吃。」
「我再帮你问问当医生的朋友,找其它医生检查。」
「王主任是国内脑神经的权威……」他的手指缓慢攀爬,一根根寻着了她的指缝,像是藤蔓寻找依附的岩缝,紧紧地与她十指交握。
才刚握紧,他又突然放开她,将自己的两只手掌紧紧交握住。
「薇真,我是不是变笨了?」他低下头,没有看她。
「怎么会呢?」她感到那迅速溜走的颤动,她蓦然醒悟,他在害怕。
他是这么害怕,再也不是过去那头勇猛撕杀的猎豹,昔日的猎食者变成草原上的困兽,他不再主宰一切,只能任残酷的大自然将他吞噬。
但她又能如何帮忙?她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谘商师,更不是亲密的亲人或爱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朋友……朋友?!
「昱翔,不要怕。」她用了比较中性的称呼,再度握住他的手,很诚恳地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可以陪你,帮你想办法,你不要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