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称呼你才正确?”他静静说,“或者该问,你今晚以何种身分见我?李梵,狄兰德,或安若本人?”
她勉强控制住差点失去镇静的双腿。“都可以,除了李梵。”
“因为李梵是你母亲?”
安若先让自己坐下。“也好,是差不多该翻牌的时候了。”
希文没坐,站在那看著她。他温柔的目光又一次使她的感情失去平衡。
“让我先告诉你一个故事。”他慢慢地说道,“大约三十年前,一个富家子弟到南 部出差时,认识了一个在小餐馆里工作的女孩。以后他每次去南部都去看她。他始终没 有告诉这女孩他真正的家世背景──”
“因为她只是个乡下女孩,”安若冷冷接下去,“他不过利用出差之便拿她来消遣 。最后一次见面,女孩告诉他,她怀孕了。他从此一去不回,娶了另一个和他门当户对 的女人。更可恨的是,他寄了一笔钱给女孩,要她把小孩拿掉,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安若──”
“女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台北,才发现是鼎鼎大名的蓝氏公司。她只想把钱还 给那个负心汉,当面告诉他,孩子她要留著,不过他不必担心她以后会以此要胁他,或 找他麻烦。那个男人甚至不敢见她。他让他有钱有势的爸爸替他出面,羞辱了女孩一顿 。”
“安若,你母亲来找你父亲时没见到他,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安若瞪著他。“你胡说!蓝嘉修活得好好的。”
“蓝嘉修不是你父亲。他的哥哥,蓝嘉伦才是。”
“哥哥?”
“对。蓝嘉伦当年向他父亲提过要娶李梵。他知道蓝季卿不可能接受李梵这样出身 低微的女孩,他更明白李梵绝对无法做蓝家的媳妇。我想他不曾给过你母亲口头上的承 诺,是因他必须先和他父亲谈过。另一个原因是他心知若他非娶李梵不可,势必要和他 父亲闹僵。当他提出来并坚持他要娶这个怀了他孩子的乡下女人,蓝季卿告诉他,他若 踏出大门,他们便脱离父子关系,他永远不得再回蓝家,更休想将来分得一份财产。”
希文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蓝嘉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 去找你母亲的途中出车祸,当场死亡。”
安若抽出一只被他握著的手,握住她的喉咙。“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警方在你父亲衣服口袋的皮夹里找到他的证件。蓝季卿接到通知时,悲 痛之余,把这份恨转移到你母亲身上,那笔钱是他寄的。你母亲找到蓝氏时,蓝嘉伦已 经埋葬了。”
安若握著喉咙的手跌下来,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呆坐著。希文的声音钟声般在 屋内回响,敲击著她的头,震动著她的耳膜。
希文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虽非当事人,蓝季卿告诉他事件经过时,他已经历过彷 彿被蟒蛇缠身的窒痛感。又由于他深爱她,那痛苦更深刻。他静静将她双手拉在一起, 握在他双掌中,给她时间消化这突来的消息。
“即使如此,”许久之后,安若冷漠地开口,“并未改变我和妈妈遭受的残酷命运 。因为蓝季卿的自私和势利,我妈被迫嫁给一个屠夫,饱受凌辱和摧残。我这个私生野 种自然成为他的眼中钉。”
“别这么说自己,安若。”他心痛地说。
仿佛没听见他般,她继续说著埋在她心中二十年的痛楚,“为了保护我,妈极尽委 屈地迎合他,迁就他。他打我时,妈总是拿她的身体当我的护盾,于是他转而去打她。 我一天也不能忘记我们母女比奴隶还不如的悲惨日子。这都是蒙蓝季卿的恩赐。”
“安若,他早就后悔了。他后来去找过你们,想把你们接来──”
她忽然放出一声扭曲的笑。“因此我就该原谅他?原谅他使我妈被凌辱致死?原谅 他让我八岁遭一个我视为父亲的人强暴?”
空中仿佛砰地一声巨响,接著一阵死寂。希文太震惊,太愤怒,还有些牵痛他心肺 的情绪扭绞著他。他说不出话来,握著她的手松开,贴在身侧,紧紧捏著他极想狠狠揍 人的拳头。
安若惨然、飘忽地扯扯嘴角,摇晃地站起来。“你走吧,我不──”
他起身,用力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拥抱住她。“安若……哦,安若……”他将脸 埋在她如云的发中,痛苦地吸气,“我说过,永远不要一语不发地掉头离开我。别再这 么做。”
她迟疑的手终于环过来抱住他的腰,泪水滚滚淹流过她双颊,浸湿了他的衬衫。“他强暴过我之后,妈趁他呼呼大睡,背著几乎半死的我逃出屋子。”她颤抖地泣声低语,“我记得当时下著好大的雨,妈一步也不敢停地背著我走了好远,然后把我放在教堂门口,她交代我身体好了以后,到台北去找爸爸,千万别回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我想叫她,抓住她,要她带我去找爸爸,要她带我一块走,不要回去受那男人蹂躏。可是我动不了,等我后来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都过去了,安若。”他胸臆间涨满酸楚,温柔地吻著她盈眶的泪眼,她颤动的唇 。“都过去了。”
“不会过去的。它就在这。”她推开他,悲泣地指著心口。“妈虽然死在那男人残暴的手里,蓝季卿却要为这一切,为我妈悲苦的一生付出代价。我恨他。我恨他自以为有钱有势就有权如此伤害别人。我要亲手毁掉蓝氏,我要亲眼看著他和蓝氏一起毁灭!”
她吼著,声音里却没有恨,反而充满矛盾和悲伤。希文坚定而温柔地用双手捧住她 的脸。
“看著我,安若。看著我,听我说。”她抬起泪眼,突然间,希文自己眼中也充满 了泪。“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是你爷爷。他现在躺在医院,等于已半身不遂。二、三十 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悔恨中。你母亲没有死,安若。你爷爷把她安置在一个很舒适的 地方。她还活著。”
“你说什么?”安若用力抓住他的手。“我妈还活著?”
***
“喏,她就在那。”玉女领希文和安若到外面,指著草坪右边一棵大榕树底下的妇 人和一个小女孩。
“谢谢你。”安若说。
抑不住心中的焦急、兴奋,她往榕树跑过去,希文跟在她后面,伸手拉住她。
“你要冷静些,安若。”他提醒她。“不要吓著她。”
来之前,他详细告诉了她她母亲现在的情况。安若点点头,深呼吸,控制住激动的 情绪。
他们站在李梵面前,但她看也不看他们,专注地听小女孩唱儿歌,慈祥的脸上满足 而快乐。
是小女孩看见有陌生人来,先站了起来。她见过希文,便礼貌地喊,“费叔叔。”
“好乖,小荃。”希文摸摸她的头。
李梵立刻把小荃拉到身后。和她小时候,妈妈保护她的情景、动作一模一样。安若 的视线迅即为泪水模糊了。
“丫丫,不怕。不怕哦。”李梵拉著小荃,要她躲在她后面。“妈妈在。丫丫不怕 。”
“哎呀,婆婆,是费叔叔啦。”小荃挣扎著要走开。
“妈。”安若轻轻叫她母亲,把手伸出去,“我是丫丫。我才是丫丫,你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