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云没有惊喊,只是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我爹是汴京城内不起眼的一名西席,蒙穆大人看得起受聘担任穆公子的启蒙先生,可是穆公子厌恶诗书,让我爹一番作育英才的美意破灭,但他一直没放弃,所以没据实上禀穆大人。有回我替爹送一篇论评来,被穆公子见著,他见我有几分姿容,轻佻地出言调戏,我急急避开,却引他兴致更盛,过没数日便假借我爹之名骗我前来,那时穆大人为国事而忙,我爹也被他巧藉名目遣开,待我察觉不对之时已无力自救……”垂下头,她仍无法摆脱过往的阴影,“我本想自尽,但又挂念老爹孤苦无依,穆大人对人又那么好,我实在说不出口,这件耻辱就一直闷在心头……可恨的是,他食髓知味三番两次来骚扰我,我恐惧已极,以死相胁,才通他放弃邪念,唉——”
幽幽而叹,她的面容刻镂著身为女子弱者的凄凉。“不料数月之后我竟发现自己……”
“珠胎暗结。”她替她道出最难堪的字。
“那时候,我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等我肚子已无法掩藏时,流言四起,我爹非常震怒,逼我吐出事情经过,他老人家一得知对方是穆公子时人全傻了。穆大人对爹有再造之恩,我怀的是穆家之后,倘若打掉便是对穆家不义,留著却又无颜见人,爹又固守门户之见不敢高攀,晨儿、翔儿出世之后,消息终于让穆大人知情,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押著穆公子来到我家门口,一见到我们爷俩就下拜请罪,爹和我那时都吓了一跳,三人涕泪四下难以自抑,第二天花轿就把我迎进穆府了。”
秦扣云面色阴沉,不动声色地又问:“你说他厌恶诗书?那他不曾涉猎诸子百家文章
啰?”
“相公只对饮酒花宴有兴趣,公公一屋子藏书他连碰都没有碰过。”
“哦?”扣云美眸一转,抱起已有睡意的海翔,轻拍哄著小孩入睡,珏仪看在眼里会心而笑,尽管她不承认,但她的确身蕴妇德母爱。
“你不恨他?”
珏仪思忖了下才道:“说不恨是骗自己,但他已是我相公,身为人妻岂有怨懑的权利?
虽然我的贞节蒙上污点,但至少晨儿、翔儿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我已承苍天垂怜,况且公公待我如己出,珏仪已无怨。”
扣云让她那句“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触动隐痛,冷声沉诘,“你知道穆祁在外害了别的闺女?”
“不是很清楚,但听护院提过,我希望没有第二个裴珏仪,但依相公脾性以及层出不穷的事端……恐怕另有闺女遭轻薄调戏。”她说得很低,似也因此感到羞愧。
“你没试图劝阻过他?就由著你丈夫在外造孽?”
珏仪被这缕蓦然沉到冰点的声音吓了一跳,而扣云冷厉无情的面容更令她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栗,不禁嗫嚅道:“我是曾劝过一次……结果留下这个。”
她拨开额发,一道浅浅的疤附镂在额角。“他拿花瓶砸我,要我别不自量力管他的闲
事,我只是……只是不用付夜渡资的娼女……没有资格过问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你就乖乖地带孩子,再也没吭声?”不消说,她也料得到后续发展。“照旧,你不敢声张,又瞒著穆皓受伤的原因,一直忍气吞声看他的脸色过活?”
珏仪万般无奈地垂下螓首,让扣云脸上寒霜又厚了三分。天!做人妻子的就这么没地位吗?烂!真烂,真有够杀千刀的烂得彻底,这些人怎么这么爱被欺负?死守教条、食古不化,不开口就是成了义、报了恩,一而再地纵容那杀人胚为非作歹畅其所欲,结果殃及了多少人?
凡夫,无药可救的匹夫愚妇之见!
扣云的呼吸有条不紊,但冷嗤全沉进脑海堆叠:如果他们能明事理,在发现穆祁行迳偏轨时就和穆皓一块纠教,穆祁会仗著老子的荫蔽为所欲为吗?
裴珏仪尚进了穆家的门正了名,她妹妹呢?她妹妹得到了什么?一坏黄土,一块墓碑,没有人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更没有人替她不平抱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她恨——为苍天不公而恨!
为何女人注定是弱者,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
“秦姑娘——”
“你走吧!我累了。”扣云将孩子还给她,漠然地下逐客令。
珏仪虽不明白为何聊得好好的她会突然赶人,但隐约猜得出来是无意间让地想起了伤心事,所以她也不多言,牵起另一个儿子欲走。
“秦姑娘,恕我冒昧,尽管他再怎么不是,都是这两个孩子的爹,所以请你尽力诊治,就看在晨儿和翔儿的份上,如果他无理取闹时,也盼姑娘见谅。”珏仪深深地一礼,才带著儿子离开。
而桌上的汤——早已冷却。
***
午后,日照正炽,在金乌威力下,仿佛连风也静止。
莫问生坐在床沿,身旁放著他连日未卸的半边面具,手上的铜镜,映著他殊异的面容,镜沿托著的手,共有六指,而注视著这些的眼瞳,恍惚渺茫。
醒来已久,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想起那真切的片段记忆,却不敢奢望那仙子姿颜是真,便归咎是高热引惹的幻境。功行十二周天之后,顿时轻松许多,想来那箭上之毒已无碍。
摸著额,他接触到的不是常人光滑的皮肤,而是凹凸不平的筋肌,因为它,他被冠上瘟神之号,所到之处万夫所指,多少次他曾想剜去这丑陋的标致,却因母亲苦苦恳求而作罢。
母亲是爱他的,因为他是她所爱的丈夫的骨肉,但却怀著抹不去的愧疚。记忆中,她的眼睛是慈爱而忧虑的,每每见到他额上的标记,她就会替他心疼难受,母亲的痛于焉延伸成他的痛。如今,母亲走了,那双忧虑的眼却换成父亲的。
究竟,他要为多少人带来不幸,连自己也没个数。
戴上面具、手套,遮掩住他的不同,不敢再去预算明日的波折。父亲殷殷交代,今后他的身分是穆祁,有妻有子的穆祁,性格的差异可推施为劫后余生的顿悟,可动作声音却是模仿不来的,他必须面对的问题还很多。其实,他不想顶替弟弟的,流浪惯了,他不曾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江湖的恩怨、瘟神的名号,教会他许多道理,留在穆府恐只会招灾揽祸,但爹却大加驳斥,扬言若他不肯留下,他就辞去官职随他流浪,无奈之下,只有依了父亲。
如此贸然莽撞之举,恐怕是成年后第一次吧?而,吻了梦中的仙子,就是第二次抛卸了理智之为了。她真的好美,会……再来他的梦里吗?
门乍然而开,她的倩影妩媚地立在那儿,阳光洒了一把灿烂彩芒,教他倏忽浑了神识。
“你醒了?”扣云还是只有这句话,恨得她咬牙,奇怪,怎么连著两次见他都只有这么句不中用的场面话?这回他是真醒还是假醒?
原来她不是仙子,那梦……“对不起。”他平静而略略沙哑的嗓音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我冒犯你了。”
扣云一愣,不知作何反应,他向她道歉?会动手打女人的穆祁?奇怪的可能不止是她。
冷哼,她将门合上。“这场火烧出你的良心了?对女人这般客气。”
那神态,那语调,十足十的轻蔑不屑,那也难怪,是他有过在先轻薄了人家,怪不得她瞧不起他;说不定她把他当成了好色纵欲的无耻之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