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在话筒里对好友是这么说道,但眼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到放着草稿的画架上。成叠的草稿纸当中,都是同一个女子的画像。
???
向映庭的奶奶站在花园里,注视着正准备帮她架起秋千的安哲旭。她前天才对他提起这个想法,没想到两天后,安哲旭如魔术师般就变了出来。
“阿旭呀,你真是个好孩子,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真是乏味无聊。唉,年纪大了,全身的骨头就不中用了,身高一天一天地倒缩回去,也不知道哪天就要缩回棺材里了。”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滴,大声地回说:
“向奶奶,你怎么又说着丧气的话?再老这样说,我可不帮你把秋千架上来。”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可不要把秋千收回去。”
安哲旭把四只圆木顶端组合成两个交叉三角形,又将粗大的钉子槌了好几只进去,确定坚固无法动摇后,才将底部扎实地插进泥土里。爬上梯子,把秋千座椅的绳索牢牢绑在上方,接着跳下来,试试座椅的稳定性。
“没问题了,向奶奶,你坐看看。”
移动缓慢的步伐,带着兴奋难掩之情,向映庭的奶奶搀扶着安哲旭的手腕,慢慢坐了上去。
安哲旭则在她身后,轻轻地摇晃着秋千。
勾起回忆的方法有很多,尤其以重复做着记忆中之事,但事实上却已物换星移、事过境迁,最为伤人。
就算近八十岁,回忆早已不再清晰的老人也不能例外,向映庭的奶奶双手紧握着绳索,心有所感。
“有这么一年,秋高气爽的季节,还记得是黄昏时分,我坐在公园的秋千上,他陪在我身旁,就像你现在为我做的事情一样,温柔轻拍我的肩膀。季节不会变,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情形也不会变,还有回忆也不会变。”
她感动地拍着安哲旭的手背继续说着:
“失去他的时候,我痛苦欲绝,但我还是很庆幸自己选择活了下来。回忆的感觉真好,他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些美好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我心中来来去去。有时,就是单纯地坐在窗前,想起他曾碰触我脸颊的手指,拥抱我的手臂。”
“是向爷爷吗?”
她浅笑:“傻孩子,我说的是你爷爷,我们曾经很相爱。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能和小庭有个美好的结果,就是因为在你们的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唉,那个为Beatles疯狂的年代!”
安哲旭蹲坐在绿草如茵的地面,仰起头,望着眼前这个诉说往事而发出光芒的老妇人。
“你从不认为爱情也会刺伤人吗?譬如,向爷爷和我爷爷提早离开你身边,如果你当初没遇见他们,或是你可以认识其他人,说不定此刻的你不会是孤单一人。难道你不会觉得老天作弄你?”
她凝视着安哲旭的眼,缓缓地回道:
“孩子,我真希望能看看你爱上某个人时的眼神,但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得到。其实我并不孤单,他的爱都还留在我心中,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从心里随时拿出来细数。真正的孤单是心中没有爱,你不觉得吗?”
“我不像你那样幸运,可以找到真爱。”他摇头地说:“或许,对某些人而言,真爱这件事从来就不会发生。”
“瞧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和小庭一个样,所以我才会觉得你们实在是……算了,既然你们相互不来电,我也不能强求。阿旭,你不能因为害怕受伤,所以干脆把爱情封了起来,如果当真爱来临站在你的身旁,你又怎么会有明亮的双眼能看见呢?不要孤独过一生啊,阿旭。”
“谁知道呢!”
他知道爱情甜美的滋味,令人心醉,但他也知道爱情伤人的痛苦,令人心碎。现实总像一条毒蛇,时时在旁等候着人们被幸福冲昏了头,趁机吞蚀原本以为是完美的心。
“你和小庭最让我担心了,都是顽固的小孩。不过,最近小庭的态度似乎有软化迹象。他父亲上次打电话来说,好像有了追求者,听说是同事务所的律师。哎,真是让我放下一颗大石头。”
安哲旭愣了好一会儿,小庭有追求者?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拥有追求者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干么胸口隐隐作痛?安哲旭眉尖紧蹙,讨厌这种教人难过的感觉。
他甩甩身上的泥土。“向奶奶,我先回去了,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向映庭的奶奶偷瞟着他,看见他原本无懈可击的表情终于露出了焦虑,心中真是得意。
望着他急于离开的背影,心想,地基既然动摇了,其他的也应该很快就会松动了。
???
安哲旭戴起口罩、手套,仔细地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木块锯成理想的型状。及膝高度的大木块,有着扎实的材质,当他将树皮一层层拨去,属于树木的阵阵芳香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安哲旭挑了只最小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凹陷里的污物除去。
自从看见这块难得的木头后,他便涌起许多创作的灵感。安哲旭知道,自己一定得替这块木头做些什么。
换了只较大型的扁形雕刻工具,他一刀一刀地修砌出轮廓。
他将自己关在工作室不眠不休的工作,偶尔因饥饿翻开冰箱胡乱找些东西裹腹,眼睛疲累,就倒在一旁的躺椅小憩。直到他完全明白自己所雕刻出来的人形,竟与画架上的草稿不谋而合,他竟然呆坐在木雕面前,严肃地沉思起来。
他搞不懂自己,就像也搞不懂那天冲动与向映庭的吻别。她愕然的表情,他永远记得。
直到清晨再度来临,安哲旭终于将木雕完成。他轻轻刷去木屑,纱纸在细微凸起的部分又磨了好几回。
窗外的微光,渗过纱窗,撒落在成品身上。
凝视着木雕,一度熟悉却又陌生的轮廓,忽地触动了他的心。安哲旭仿佛想到一件紧急事情,精神大振,他毅然起身,毫不犹豫地拨下电话。
???
星期一的傍晚,刚下过一阵雨,天空有些灰暗,但似乎渐渐要远离乌云。
向映庭坐在会议室里,面对她的客户,丝毫不觉外面即将放晴的天气。
“我不想和我丈夫离婚。”
她的客户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从一开始与她面谈,就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深怕她记不住似的。
向映庭吁口气地说:
“但你丈夫声称你们根本没有结婚仪式,户政事务所的登记是你偷偷拿了他的印章去登记的,所以……按法律……现在你先生诉请的不是离婚,而是婚姻无效。”
“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和他分开,他会这么做完全是因为经商失败欠了一堆帐,加上又发现自己得了肺癌,他不忍心拖累我……但是,我怎能丢下他不管呢?”妇人拿出手帕忍不住哭泣。
她也感到鼻酸。
很少遇到离婚官司的原因竟然是篇了不愿拖累对方。
向映庭答应她愿意好好与她丈夫方面的律师深谈后,妇人才低着头、红着眼离去。
有人因为再也无法忍受丈夫的坏习惯,而急于求去;有人因妻子的年华老去不再感新鲜,而准备千万个理由抛弃糟糠妻;有人因复杂牵扯不清的负债,而急于与对方划清界限;有人却因得到金钱与权势之后,而嫌配偶再也配不上自己。
一样米养百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