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帘?」脑际一片空白的观澜,愣看着她一副永不回头的决绝模样,而在她眼中的坚定,亦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我,自逐于海道。」血丝滑下她的唇角,她不后悔地定定再道,随后不留恋地别过头,转身跃下台栏,将自己投入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飞帘!」心神大骇的观澜和沧海,同时采取行动地上前跃入海中,另一道自帘后冲出的身影,也随在他们之后落海。
殿上的众人纷纷冲至殿旁的一座座殿台上,并取来火把,试图照亮黑暗的海面,当善泳的观澜在大浪中找着失去意识的飞帘,在游上前伸手就快够到她时,一阵浪头猛然朝观澜打来,在下一刻,漆黑的海面上,失去了飞帘的身影。
第二章
风势虽止,滂沱的大雨笼罩了整片迷海,雨幕犹如密不可穿的水帘,在海浪里浮浮沉沉了一夜后,一阵冰冷的海水扑面,飞帘虚弱地掀开了眼皮,意识恍惚地看着海面上恶劣的海象,浑身疼痛的她低首看了看自己,漂浮至这处礁岩的她,遭锐利的礁石割得遍体鳞伤,她勉强攀住一处礁岩,可在浸了一夜海水后,宛如冰封的四肢,令她无法使出一分气力,也不想再对这片困住了她所有人生的迷海再挣扎些什么。
停留在她面上的海水,带来了熟悉的海潮气味,但很快即遭大雨冲去,意识模糊中,她想起了当年那个阳光刺眼的夏日,海风徐徐,灿烂的骄阳将波光潋滟的迷海,映照成一片刺目的碎金……
都灵岛上,一顶黄金小轿由六人高高抬起,沿着岛上弯曲的石道,将她自家中一路给抬进了神宫里,方满七岁的她,坐在轿上挥开了纱帘回头拚命的喊,但没有留她的双亲,只是站在家门前虔诚地双手合十,低首恭送着被选为神女的女儿被送入神宫。
双亲的脸庞,遭人放下的纱帘模糊了,那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们一面。
拍打在礁岩上的海水,水势益渐升高,漫盖住了她的口鼻,她咳了咳,费力地仰起脸庞离开水面,此时记忆中的双亲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堂皇富丽的神宫内,一个个伏跪在她面前的祭司,与那个坐在她身旁年岁已大的上一任风神……
一颗由皮革缝制,上头染了色的皮球,不小心被踢入神宫里,一路滚进了总是隔绝着她与众人的纱帘后,她弯身拾起,走出纱帘外想还给那些在院外玩得兴起的宫女,当兴高采烈的她们寻球寻进了宫中,乍见球在何人手中后,霎时她们恐慌地左右四看,惊惶得连球也不要了,像逃难似地赶紧逃离她的面前。
眼中盛着失望的她,默然退回帘后,手中所握的皮球,最终还是没有送回她们的手中。
她的泪,静静滴落在皮球上。
她只是很寂寞,想找个朋友,很想能够加入他们其中,而不是被远远孤立在一方,但这些话,她始终没机会对任何人说过。他们不知,她要的不是他们对风神的崇敬,也不是艳羡的目光,她要的是感情,只是一些温热的感情,亲情、友情、人情、同情,不管是哪一种的都好,只要是情,这样就好,可她却身处在一个最不能被给予的环境里。
她就像子夜海面上的月亮,为了想亲近海洋一点,尽力将一身的光华投映在海面上,可虽看似近在咫尺,实际上却仍是遥不可及。
每个人心中都有座岛屿,他人的岛屿皆群聚在一块,但她的孤岛,却是远在海之涯,永远都在渴望着一丝人间的温暖。
他人难道看不出,金玉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是一颗空虚的心?而人就是这样,愈是空虚,便愈想填补,可愈填补,便愈觉得益加空虚得可怕,然而这就是她的人生,也是他人要她接受的命运。
海潮声规律地在宫外响起,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都灵岛的老岛主死去,新任的岛主继任,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在那日阳光美好的午后,不顾众祭司的拦阻,掀起了她的纱帘走进帘后,微笑地朝她伸出手邀她走出帘后,一双,名唤友谊的手,仅仅只是这样,她便由衷地感谢众神,赐给了她一段他们都拥有了太多,对她来说却是珍贵下已的友谊。
每日在火红的夕阳悬于海角的那一端时,她会在观澜的默许下,与上一任的神女婆婆一同在殿外的崖上散步,并依着婆婆的心愿,扶着婆婆站在崖上最高处远望海皇沉睡的方向,在婆婆那张等待了一辈子的脸庞上,她心疼地看见了苍老,和年华遭错过的心酸,后来,当她只身一人独站在山崖上,看着海面上光彩亮眼的夕霞,在夕日坠落于海之涯后皆归于黑暗,她总算明白了婆婆在死前,噙着泪对她所说的那句话。
一生都遭他人误。
终婆婆一生,都在等待着海皇,其它海皇的新娘们亦是,可看着大批被选为神女后补同时也是新娘的她们,一日日地在等待中老去,却仍旧执着不改地日日眺望着这片薄情的海洋,她虽有怨,更有不甘,但她并没有说出口,她亦不知这般的等待将持续到何时,或许当她如同婆婆般地老去时,在她身后,将会有一个小小的新娘,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就如同当年的她一样,也天真地问着海皇究竟身在何处。
三个月前,帝国派兵欲袭海道,继承了上一任风神的法力,练法练尽了所有青春的她,二话不说地登上祭台布法唤风保护海道,夜以继日临海呼风,毫无怨言,即使明知这样下去她恐将因耗尽神力而亡,她仍是努力保护着在这片迷海之上的岛屿。可当大长老理直气壮地说出,为海道而亡是种荣耀那类的话语时,她想起了婆婆那张在晚霞下显得懊悔的脸庞,同时在她心中,最后一丛微弱的渴望火花,也随之熄灭了。
将人生一直关锁在神殿中的她,忽地恍惚起来,她甚至怀疑起放眼所及的一切,她再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些什么,或许再那样等待下去,到了尽头将是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空白。她更不知呕心沥血所捍卫着的,究竟是海皇还是海道,或者,就只是他人故意以荣耀为名加诸在她身上,实际上却是一柄自私的剑?
他人的自私,在出了口后就成了她的光荣,她从来都不要什么荣耀的,也不要被高高奉在神殿里,但为何在她全然无悔的付出后,得到的竟是让人如此心寒?冬日海上再冷的风雪,也不过如此。
所有累积的疲惫当下一涌而上,她再无力布法吹起众人所要的狂风,低首看着殿上的众人,她只觉得四周的景物都在打转,美仑美奂的宫殿,在她眼中突然成了一座众人细心用金子打造的牢笼,所有的人都是站在笼外围观的陌路人,在那其中,她虽看见了观澜那张一如以往忧心的脸庞,但她却必须舍下观澜,因她不想再纠缠其中,她要离开,她要离开这片迷海上一座座令人心死的岛屿,这看似眼花撩乱的梦,和这场永无止境的等待。
倘若人的一生,只能做一个选择的话,她的选择是离开,她要离开这些自私的岛屿,和她身后孤独的重量。
雨师所布的雨水无丝毫的停歇,漫高的海水泛过了飞帘的脸庞,靠着礁石的她力竭地松开手,任由海水将她淹没,沉入海中的她,睁眼看着水面离她愈来愈远,乌黑的发丝漂过她的眼前,褐色的海草夹杂在其中,如同海底伸长了手的水妖,将她的四肢缚住,再随着波浪渐渐地将她往下拉,但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双探进海里的大掌,同时亦看见了一线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