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公司很偏僻,转过几条小巷,她才找着。简简单单的一幢矮楼,室内却装饰得十分清新雅致,下午的阳光投进千万道金色的线条,疏疏密密,沙发一角,有香水百合垂首低眉。这里,不似一处办公场所,倒像某个女子幽会男友的小客厅。
接待她的,当然是位女子,对方俨然女强人的气派,虽身着一袭白色洋装,却不掩干练而沉着地坐到她的对面。
“楚小姐作好,”她伸手与她热情一握,“我姓方——方琳。”
“方小姐,”楚伊菊忐忑不安地递上手稿,“唔……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快一点知道审稿结果?”
虽然一个星期的审稿期比一般出版社快了许多,但这时间对她来说,还是太长。
“怎么?等钱用?”方琳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窘境。
楚伊菊红着脸、没有说话,忽然肚子咕噜一声,代替了她的回答。
“楚小姐还没吃午饭吗?”方琳有些诧异,随即莞尔。“你要是不介意,先尝尝这些饼干吧。我也是经常不吃午饭的,所以办公室里堆满零食。”
“那我的稿子……”饼干看起来的确松脆可口,却不是她此刻关心的焦点。
“呵,如果每个作者都像你这么心急,那我们可真的要忙死了,”方琳弹弹稿纸,“这样吧,看你亲自跑来这么辛苦,我现在马上帮你审,好吗?”
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楚伊菊按捺住一颗雀跃的心,边嚼饼干,边瞄着方琳翻阅稿子的眼睛。
饼干,她没那心思尝出味道,方琳的眼睛睫毛微动,她也瞧不出好恶的神色。
时钟滴滴答答,两根长短针在墙上游走半个小时,她的心仿佛一块乳石,被这一点一滴的声音滴得快要穿透。
刚开始,方琳把稿子翻得很快,但忽然,在某个地方,她停顿了。
翻看一遍过后,她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开始跳跃式的第二次阅读。她依然在某处停顿,直至结尾,沉默更久……
她的一举一动让楚伊菊看得胆战心惊。那是满意的回味?还是在斟酌着退稿的理由?
“楚小姐——”终于,方琳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以前出版过小说吗?”
“没有。”楚伊菊愣愣地摇头。
“我觉得你的笔法很成熟,故事也很新颖。”
“真的吗?”她骤然绽放笑颜,悬着的心此刻才平稳降落。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吗?”
“其实……那是我的故事。”她的脸儿淡淡地红了。
“哦,原来是这样……”方琳点了点头,一支笔在稿纸上敲了又敲,似思索良久后,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不过,楚小姐,你知道现在市场不景气,新人的作品不太好卖。”
楚伊菊刚刚舒展的眉毛又是一绷。怎么,还有转折?
“就算本公司把你全力推荐给出版社,有人肯接受,出书也是半年以后的事,可我刚刚好像听你说……”
“我不能等那么久!”她心急的话语冲口而出。
“呵,”方琳微笑地安抚她的焦虑,“楚小姐,我倒有个建议!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介意?”
只要能够迅速地拿到钱,任何事,她都不会介意。
“现在新人出道的价钱是三万五,我们可以付你五万,并且,不用纳税。”
五万?呵,这对她来说,犹如天文数字,可以换回房东太太的笑脸,可以让希诚在医院里住得更久一点,更舒服一点。
“不过,你得签一份合约,把这本小说的版权转让给我们,无论我们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版、以什么人的名义出版,从今以后,它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楚伊菊的神志在某个不明的地方停歇了一下,眼里满含懵懂的雾色,猛然间,心尖一颤,把她整个人震醒
她明白了……很久以前,曾经在网路上看过关于“影子作家”的传说,此刻,他们就是想把她变成那样的人。
拿了这五万,她就得跟她的书宝宝永别,她的名字将化为一个影子,如同母亲把孩子送给他人领养,孩子长大以后,不会再记得自己。这样的事,想一想都让她屈辱和心痛。
但,如果拒绝,等待她的,将是更大的痛苦——生活的困境。
点头和摇头如此轻易的动作,在这一瞬间,对她而言,却变得那么艰难。
“楚小姐如果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毕竟大家都是文人,知道写书的不易。把自己的心血送到别人名下,换了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合约在哪?”
“呃?”
她点头的一刹那,方琳倒是愣了愣。
面临山穷水尽的她,能不点头吗?楚伊菊发现自己竟也是个贪财的人。从前,她在父母的羽翼之下,那样自命清高,如今,亦不能避免沾染尘埃。
“楚小姐,”方琳连忙拉开抽屉,惊喜得难以自禁,“合约随时可以签,我们有列印好的。嗯……不过,合约上的内容,除了你和本公司之外,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理解。”职业道德,她还是懂的。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马上开支票……”
“不,我要现钞。”她抬眸的时候,眼神已镇定清亮,难过压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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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诚,我今天做了件坏事……我把写给你的书宝宝卖掉了,你会怪我吗?”
忆及那些寒风阵阵的冷夜,每当她冰冷的手搁在书桌边,总有一双温暖的大掌,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让她不再颤抖,可以一直写下去。
有时候,厨房里会有甜汤的香味,腾腾的热气飘过来,轻拂她正为小说沉思的面庞。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汤会凉,即使凉了,也会有人一口一口地喂她,而甜汤通过他的唇,滴入她的嘴里,温度永远不变。
她也从不担心冬夜里冰冷的被子,因为,总有人比她先上床。她只需把小说划上漂亮的句号,待笔一扔,就可以偎进那炽热的胸膛,像猫咪缩到火炉边。
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希诚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直到那一场车祸发生。
无常忽而降临,天地猛然变色,她的幸福顿时烟消云散。
没有人再抱她、宠她,为她炖汤、替她暖床她的希诚此刻躺在医院里,紧闭着双眼,像一具大理石雕像。
他依然是那张英俊的脸,却失去了生动的表情,既不看她,也不听她说话。
她的小说失去了惟一的读者,变成可笑的自娱自乐。书中的女孩就是她,只不过,现在她已经没有钱,为他每日添一簇窗前的雏菊了,她只能自己坐在窗边。
幸好,楚伊菊,有一个“菊”字。就让她代替花束吧。
希诚知道她把书宝宝用这种轻贱的方式卖掉,定会责骂地,但她倒希望听见责骂,如果,他能眨开眼睛的话。
“伊菊,你来了!”看护大婶推门而入,粗大的噪音扬起。
照顾植物人,必须有魁梧的体魄才够用,楚伊菊庆幸自己找到了这位粗粗壮壮、十分热心的看护大婶。
“大婶……你说,他真的能醒过来吗?”帮忙更换床单时,她低低地问。
“能!昨天我还看见一个沉睡了八年的植物人恢复知觉哩!”看护大婶利落地擦洗着罗希诚的身体,毫无顾忌地把他的内裤一脱,仿佛她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需要打扫的家具。
“昨天?谁?哪个病房的?”楚伊菊一阵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