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老太爷横他一眼,“苏丫头是素琴的孙女,我派人调查她是为了照顾她们姐妹,有错吗?用得着你小子来教训!”
照顾我们?难怪冷老太爷对我特别好,时常送我包子不说,最近还有一群完全免费的清洁工、花匠、汽车修理工,每到星期天就来敲我家的门,说是市政府景新定点试行社会福利政策,抚助鳏寡孤独,骗得姐姐们大乐三天;还有,前阵子听说某财团想收购我家周围那块地皮,引起邻居们一阵恐慌,谁知没过多久,又听说这计划无缘无故流产了,难道,这全是冷爷爷的暗中照顾?
只是,就算我们是他旧东家小姐的孙女,也没道理对我们这样好呀。
“苏丫头,跟爷爷说说你奶奶,她生前……过得好吗?”一句话打断我的无限猜疑。
“也投什么好不好的,”我回答,“爷爷死得早,奶奶晚年很孤独,她常常坐在窗边发呆。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跟我们讲讲她年轻时的事。”
“她年轻时的事?都讲了些什么?”冷老太爷似乎很感兴趣。
“嘿,也就是自吹自擂的,说什么她年轻时可漂亮了,到自家开的店里走动的时候,伙计们都看着她发傻。”我笑。
“那倒是真的,”冷老太爷点头,无限遐想地说,“她那时喜欢穿一件淡黄色旗袍,袖子上绣有几朵菊花,走起路采飘飘娟朔的,真的很漂亮。至少,我看到她的时候,就会发傻。”
“爷爷,”冷亦凡不耐烦地开口,“你直截了当地说你当时暗恋人家,不就得了?”
“哪里是暗恋!”冷老太爷气恼,再次指了指我手上的镯子,“我连订情信物都送了,要不是打仗,我被拉去充军,说不定苏丫头还是我的孙女呢。”
“不充军你也娶不到,人家是千金小姐,你一个伙计算什么?”冷亦凡向我使了使眼色,“恋恋,我说得对吧?”
我但笑不语,只听这爷孙俩没完没了的争论。
“谁说我娶不到!”冷老太爷大怒,“当时林老爷好赏识我,说好要让我入赘的!看看,素琴还送了我照片,从前,送了照片就表示订了亲。”
昏黄的相片从老爷爷的口袋里落到我的手中。上海的春天,弄堂口站着一个衣袂微拂的女孩,由于年代久远,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那充满爱情的微笑却显而易见,浮在脸上,被岁月的尘埃封蒙。不知谁家的窗子,吊下一串绿色藤蔓,在她的身后,永远新鲜。
“我们那一辈的人,总有很多遗憾。”冷老太爷感慨地说。
也许,因为遗憾,他才开了这间小店,坐在店里的时候,让他可以好好地回忆当年。
那天晚上,我说着奶奶晚年的小事,冷老太爷说着他和奶奶年轻时的小事,夜深了,包子店才熄灯。
冷亦凡送我回家,像是被旧年的爱情感动了,他的神情特别温柔。
“恋恋,”要下车时,他猛然抓住我的手,“我们交往好吗?你是……第一个我初次见面就想交往的女孩。”
时间像水滴,粒粒落在我们身边,一滴、两滴,我良久才开口,“不行,亦凡,已经晚了。”
同一天内,竟有两个男人提出跟我交往。如果只有一个,如果没有这么迟,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他愕然。
“因为……今天中午,我才答应了另一个男人。”我背着身,不看他的表情。
“就是上次喝醉酒的那个小子?”他强迫我面对他的眼睛,“你确定自己真的爱他?”
炽热的吻骤然落在我唇间,火般吮吸,激起一串难言的心颤。
“我很爱他。”推开这会令人沉沦的吻,我在尚有理智之前找回自己的话语,“从十岁起,我就爱他,已经很久很久了。”
说这话时,我努力看他的眼睛,证明自己不是在撒谎。
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我们对望良久,两人的眼中都是晶亮晶亮的冰粒,一融即化。我很小心地克制着。
“下车!”他重撞一下方向盘。
我一时没有反应。
“听见了没有!我叫你快走——”他的声音像一只被刺伤的野兽。
我只好离开。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他才会如此吧,并不是因为……爱情。
快速奔回自己的房间,在黑暗里待了半晌,眼中的冰粒化了,湿透我双颊。刚才,当我说“已经晚了”时,他可知道我不比他好受多少,甚至,比他更伤心。
冷爷爷说,他们那辈人总有很多遗憾,其实,遗憾,在任何时候,都是存在的。
轻掀窗帘,竟发现冷亦凡的车仍停在原地。一束路灯照在他车头的窗上,在黑夜里,我可以看到那扇反射发亮的孤独玻璃,不知玻璃背后的脸,是怎样的表情!
车子停了一夜,天明时分,我才听到它离去的声音。
第五章
我们不相爱,所以结婚吧。
“什么!你要辞职?”两个姐姐瞪着眼睛,仿佛我的言语是一枚炸弹。
我沉着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
“恋恋,你要考虑清楚呀!”大姐说,“天建可是跨国大公司,你又撞彩当上了副经理,到别的地方可没么好运了。”
二姐也情急地劝,“就算你不愿跟冷亦凡在一起也用不着辞职呀,钱包和你又没有深仇大很,何苦!再说,他是总经理,高高在上,我不相信你一个小小部门的小小副经理能天天碰到他。所以,躲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你拒绝了他,他为难你?”
不,他没有为难我。没有再对我冷嘲热讽,也没有再当众绐我难堪,他对我友好极了,还派了专用秘书给我,就像……对所有普通的下属那样友好——这也许才是我真正想辞职的原因吧。一个前天晚上才提出跟你交往、吻了你、扰乱你心湖的人,忽然形同陌路,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你能受得了吗?也许我这人见识不!”,不善交际,所以无法裁着面具;也许我这人比较贪心,十恶不赦,所以仍然希望他像从前那样同我嘻嘻哈哈,甚至故意欺负我,而不是对我视而不见——总之,我就是没有办法,除了辞职,永远离开他的视野。
“是不是为了孟希阳?”大姐自以为了解了实情,“恋恋呀,你叫姐姐说什么好呢?找男人起码要有三个条件——要嘛他很有钱,要嘛他很爱你,要嘛他很幽默、能逗你乐。这个孟希阳,别说三个条件,就连半个条件也没有,真搞不懂你跟他在一起做什么?”
上帝,长篇大论又来了!自从那天同孟大哥手牵手被两个姐姐撞互之后,我耳边每天都是这些爱情理论。
不听,不听,我抓起包包,捂住耳朵奔出门,把两个姐姐的叫唤抛在身后。
幸好还有孟大哥,他那里永远是安静的,我可以待在那里,不理会公司,不理会姐姐,不理会……冷亦凡。嘿,冷亦凡,他才不用我来理会呢,我算什么,这会儿,他一定搂着哪个艳妞,连我是谁都快记不起来了。
很快,我就要离开公司,很快,我跟他……不再有关系了,永远。
永远?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词,我就莫名地心酸。就这样,永远和他成为陌生人了吗?连普通朋友都不能做吗?
手中握着钥匙,一边任思绪胡乱飘游,一边走到了孟大哥家。
钥匙是那天孟大哥交给我的。当时激起我心中好一阵甜蜜——有了钥匙,是否代表我和孟大哥的关系已经固定?那种让人心安的关系,就像妻子的头衔,就像一种淡然的微笑。幸福大概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