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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叔,”三和眼尖,远远就瞧见了道路另一端飞扬的尘土,“好像有人过来了。”

  “是吗?”罗安一听立即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往村口疾驶而来。“希望这真是殷三哥他们!”说着往前跨了两步,在路中央站定,朝那驾马车的人用力挥手。

  车夫定安认出了他,随即缓下马车速度。

  “定安,”罗安上前帮忙拉住马匹,“你们怎么那么慢?三哥人呢?”

  “罗爷!”定安没有回答,脸色是一片不自然的惨白。

  罗安是个明眼人,心下立时知道了事情不对劲。“殷三哥出了事?”

  定安点头,“我们在山路上赶得太快,马车压上了路面大石,一个不稳,把三少给甩出车子,伤了右腿。”

  “那他现在人呢?”

  “三少现在在成都的鹰庄,他要罗爷别担心。”

  “是罗大哥吗?”马车的布帘缓缓拉开,薛氏探出头来。

  路上的意外让她原本就苍白的神色更是糟糕,而余悸犹存的恐惧依旧盘据在红肿的眼底。

  “嫂子!”看到薛氏似是无恙,罗安急忙关心道:“你和二宝都还好吧?”

  “我和二宝都没事。”薛氏点点头,声音因情绪仍未平复而略显沙哑。

  罗安闻言,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虽说当初是因为不忍见二宝这么小的孩子就此夭折,好心地帮殷三引荐身居四川的把弟,但好心归好心,人家可是无条件地信任他才愿意赌上儿子的安危,大老远地跑这趟路来到青石村求诊于名不见经传的第五衡,倘若他们在赶路的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别说殷家人不谅解他,连他自己都难僻其咎。

  “罗爷,您说的神医就住这村子?”定安问道。

  “是啊!”罗安应了声,随后转头吩咐三和:“三和,你坐上去。”

  三和乖乖照做后,他也手脚俐落地跃上马车,“走吧,我来带路。”

  ☆ ☆ ☆

  第五衡小心翼翼地为昏睡中的小男孩一一取下穴道上的银针,看得出来他每个小动作中所流露的温柔。

  罗安难掩讶异地看着他的举动,“你似乎很喜欢孩子。”他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怀疑。

  拜二宝所赐,在治疗的这两天里,教他发现到了他这个把弟令人诧异的另一面——他对孩子格外亲切有耐心。

  原本以为他对任何人都是冷淡而疏离的,没想到其中并不包括小孩子。

  医疗过程的疼痛让二宝成了不合作的小病人,他不肯喂药、不肯接受针灸,看到药就大吵,看到针就大哭,任由他娘亲从苦口婆心的哄慰到气喘吁吁的责骂,他还是照闹不误。然而面对这样的小病患,第五衡却无一丝的不耐烦,甚至从头到尾都是和颜悦色的,即使被抓伤、咬伤,他还是不曾板起过面孔、发过脾气。

  第五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瞳眸里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敏感地察觉自己似乎触动了他某些不为人知的伤口,罗安沉默了下来。

  忽然间,他忆起了八年前两人初相识的情景——那年的春雨来得过早,刚好碰上了黄河融冰时节,黄淮地区陷入渍堤的梦魇。水患过后,山东、河南、金陵等地无一不是满地荒凉、哀鸿遍野。而刚满二十岁的他,在父亲的命令下,肩负起押送四百车粮米来到河南赈灾的任务。

  这四百车粮米中,罗家负责其中的三百车,而其余的一百车则由山西其他富商联合出资。老实说,凭罗家的财力,四百车粮米绝不是问题,但为避免树大招风,引起朝廷不满,他们也只有借山西富商们集体出资的名义行事。

  水难发生后,朝廷也曾开仓派粮,但由于种种因素导致粮不人民手、米不落民口,徒然肥了派粮使、饱了地方官。倘若说灾民真想得到实质上的救助,也只能指望来自民间的互助救济了。因此相较于官粮的有名无实,这些来自各地善心人士的义粮更为灾民们所欢迎,甚至还为此编了歌曲来传诵;当然这绝不是朝廷所乐见的情形。罗家的人不是傻瓜,自然不会傻到直接去踩朝廷的痛处,他们一方面不独资出粮,一方面明打着响应朝廷号召的旗帜,硬是把功劳分了一半给半点力也没出的朝廷,如此一来朝廷有面子、灾民有得吃,而他们在行善之余也能打好与官方的关系,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

  四百车的粮米可不是小数目,光是马车算算就三百四十多辆,队列一字排开足足有三里长,黄河沿岸的灾民那么多,为避免某些蜒而走险的人乘机抢劫,随行的除了近百名山西各家家丁外,还多了三百多个雇自镖局的镖师保护粮米。

  而多亏那些镖师,他和第五衡才得以相识。

  “嘿,你们一群人围在这儿,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罗安好奇不过地钻入了围观的镖师当中,也想跟人家凑凑热闹。

  “罗少爷!”镖师的头头老江一看到他来,立即叫人把他们误伤的那个小伙子抬过来。“刚刚我们在捉几个准备抢粮的小混混时,错把这个小哥当成他们同伙的,一个不小心把他给打伤了。”

  “不小心?”看着地上那少年满身大大小小的伤痕,罗安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是阿!是啊!”一旁的镖师们纷纷附和。

  眼前这个总是笑脸迎人的罗少爷虽说平时是挺好相处的,但不知怎的,他们就是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甚至言行可以说是谨慎得不得了。

  看着众人颇有歉意的表情,罗安叹了口气,“算了。老江,去找杨大夫过来帮这小哥看看。”

  这些镖师都是些粗人,虽然挺有急公好义的善心,但难免下手会有点不知轻重,眼下这小哥看来瘦骨嶙峋的,希望别因此枉送了一条小命才好。

  须臾,那随车的杨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哇!”一见到小伙子伤痕累累的模样,杨大夫脱口就是一声惊呼。“这小子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吗?”

  “杨大夫,”老江尴尬地笑笑,“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们,是他打不还手,也没出声辩驳,才会被打得那么惨的。”

  “打不还手?”罗安挑眉。

  “是啊!”回想起先前情景,一名镖师背后窜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罗少爷,您没亲眼看到所以不知道,这小子就呆呆站在原地任我们打,既不喊冤也不喊痛,好像……好像巴不得我们把他活活打死似的。”

  “喔?”罗安沉吟了片刻。镖师们性子耿直。看样子不像是在为求脱罪而说谎,那么……

  “少爷,这小哥好像醒了。”杨大夫转头朝主子报告。

  “醒了?”罗安也跟着蹲到小伙子的身侧,看着他慢慢睁开了眼——那是一双万念俱灰的眼。罗安回想到。

  当年的阿衡才十六、七岁,他实在是无法想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会有那样眼神,仿佛……仿佛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人事物,再也没有值得他活下去的理由。

  是同情也是愧疚,在阿衡醒来后,他一肩扛下了照顾他的责任。而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要养活一个活人容易,可是要让一个活死人重新活过来,那可就伤脑筋了。

  起初的那一年,阿衡对任何事物的消极反应着实让他非常沮丧。如何去摸索出与一个不说一句话且面无表情、宛如木偶人的少年的相处之道,成了那一年里他唯一用心的工作。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年半后,阿衡终于开口说话了,再过半年,他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总算出现了一丝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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