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一家之主令管家将张文训领至为他准备的西厢房休息,日后他便可在自家及杜家来去自如,而这个厢房距杜家的书房只有几步,小巧而干净,还特地为他备好文房四宝,供他使用。
杜国学把他儿子拉至桌畔坐定,意味深长地凝望着他。
“咱们杜家三代经商,虽然谈不上富可敌国,但也算是不愁吃穿,可是不管再怎么锦衣玉食,人们还是看不起我们做买卖的,从不曾考虑我们也是以自己的劳力血汗来谋生活,轻蔑我们,我等行再多的善事,但,连街头行乞的叫花子也自觉得比商人清高——当然,我们放赈时除外,他们会称我们一声,‘好心的员外’……”
杜浩然单手撑着下巴,看着他的父亲,他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情绪的起伏,仿佛一潭幽深的湖水,映射他父亲的面容……
“地方官也对我们礼让三分,不过都建立在有求于我们的基础上,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杜家人不该争口气么?”杜国学眼瞳微微闪着湿润的弱芒……
杜浩然莫可奈同地叹口长气,将扇子收起,插入腰际。“我明白了,我会跟着张秀才念书的,可是别对我指望太多。”
梁红豆走近杜浩然,拉拉他衣袖,悄悄地附耳对他言道:“喂,你太逾矩了。”
杜浩然闻言略一挑眉。“我逾矩?那你对岳父大人呢?五十步笑百步啊。”
梁红豆鼓起双腮,恨恨地拧了他一把,惹得杜浩然哀叫,这举动教杜氏夫妻莞尔一笑。
庄秀娘掩嘴轻笑,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太好了,红豆,以后就由你管着浩然这小子,别再教他整天无所事事,尽管逼着他念书,娘当你的靠山!”
“你不会照做吧?”杜浩然祈求地望着她。
“你、说、呢?”梁红豆轻轻开口,甜沁沁地笑着。
第四章
“哪里走!”梁红豆提着裙摆在迎廊上跑着,追着眼前的杜浩然。“今天你一定要去书房才行,张先生说你足足一个月都没上书房去。”
一个月了,原本刚开始时,杜浩然还会乖乖地上书房去报到两个时辰,但是五日后,每逢这个时候他都找藉口溜掉,什么分行掌柜的有要事洽谈之类,不然就是躲得不见人影;在杜家二老的授意下,找杜浩然的工作便成为梁红豆分内最重要的事。
一提气,杜浩然窜上围墙边的大榕树,居高临下地瞅着梁红豆。
梁红豆正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他何时学会轻功了?
“你怎么?”她一头雾水地问着。
“岳父大人说我将来要继承镖局,当然要学些功夫,不然传出去可笑话了,这一个月来我先从轻功入手。”杜浩然现宝似的笑笑:“怎么,我是个好学生吧?”
“你是要自己下来,还是要我上去捉你?”梁红豆叉起手,挑衅的看着他。
“打个赌,我们比比,你赢了,我就乖乖上书房;我赢了,就让我出门,如何?”杜浩然抓着树桠,转了一圈后跳下地面,莫不在乎地说。
梁红豆偏着头想了想,这交易还满划算,她就不信才学一个月的功夫就能赢得了她。点点头,拾起地上的树叶,带笑回望着杜浩然。
见她应允,杜浩然喜上眉梢。他岳父大人说要常常练习,功夫才会进步,红豆愿意陪他切磋,他进步得愈快!这下被他逮着机会了。
“岳父大人说我是玉树临风的佳公子,适合练剑。”他以脚尖挑起地上的树枝,以手接住。“看我的!剑走轻灵……”
杜浩然挟着风势将树枝直刺向梁红豆,梁红豆微微一晒,看准来势后脚尖轻点,便往右边移了一步,避开杜浩然的剑招,再趁赴浩然收势不住,一脚踢去,踢中他的脚脖;杜浩然便应声往前跌个狗吃屎,梁红豆再笑盈盈地以树叶抵住他的颈后。
“好一个剑走轻灵!”梁红豆笑得含蓄,不敢太过张扬。
“唉,未曾学打先挨打,输了。”杜浩然无奈地趴在泥地上,“愿赌服输,我去就是了,就两个时辰,时辰一到,我马上走人。未时我和钟老板有约。”
“什么生意?”梁红豆扶起他,好奇的问,帮忙拍去他身上的泥尘。
杜浩然神色一震,偏过头去不看她。“没什么,是木材方面的生意。不是说好你不干涉么?”
“小器,问问都不行啊。”梁红豆懊恼地嘟着嘴巴,拉正杜浩然的衣襟。
当然不行!杜浩然在心中想着,要是让她知道这场生意是在百花轩谈,那他还有命在么?
你道这百花轩是什么地方?是李家镇上仅次于醉柳阁的青楼呀!笙歌丝竹、胱簧交错,近二十位的姑娘鸳声燕语环绕着你,对喜好此道的人来说,这儿可说是人间天堂哩。不过要是被他的娘子知道了;可就当场变人间炼狱喽!
进书房和张义训打个照而,不带任何感情扯动嘴皮子算是寒喧问候,杜浩然一屁股便坐在书桌前,意兴阑珊地单手支颐望着他。
“夫子,今日做何打算?”
“不妨,看看《通鉴》如何?”张文训自案头上抽下一本宋版线装书。
“如此,甚好……”杜浩然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司马光啊,司马光,你可真害掺我了,没事写这么大部头的书来折磨人。
梁红豆坐在书房前的阶级上,偷偷听着里头杜浩然和夫子讨论的声音。她发现,其实她的夫婿真的不算太笨,头脑灵光,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专想一些刁钻滑头的问题来反问张秀才,可是总在张秀才快发火前的那一条界限他就识相地打住,像是故意似的,故意找秀才麻烦,逗弄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浩然那么讨厌张秀才呢?他人不错啊……”她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季秋的阳光暖烘烘地洒将下来,柔柔的温度教坐在阶梯上的梁红豆有种昏昏欲睡的冲动。这也不能怪她,里头上课的内容也真枯燥乏味,在外头旁听的她也不支倒地,张文训单调的嗓音像是千百只瞌睡虫大举袭来,她仿佛听见瞌睡虫在耳畔振动翅膀的嗡嗡声,眼皮不争气地直要合上,这会儿她终于可以理解杜浩然想落跑的心情……
“司马相公的气节具令人击掌赞赏,教人悠然神往……”张文训合上书本,一脸陶醉样。
“是啊,他的固执也真够呛的了。”杜浩然眉一挑,“东坡先生不是说过他‘司马牛,司马牛’么?”
“你知道什么,读书人最重视的便是气节,便是淑世济民的理想。”张文训重重放下手中的书。“尤其是在时局纷乱之刻、在中原板荡之际、在改朝换代之时……”
“你说的可是那些动不动就反什么复什么的人啊?”杜浩然很不捧场地伸伸懒腰,打呵欠。
“你懂什么!”张文训双目怒睁。
“是是是,我是商人,不懂这些,反正我只管做生意糊口便是。”杜浩然舒展舒展肩头,坐得全身酸痛不已。“我只觉得奇怪,谁当家作主又如何?既是淑世,既是济民,就该以苍天百姓为重,今日是谁家天下和读书人有何干系?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头想的却是升官发财!读书、读书,读书!这不过是你们的终南捷径罢了。”
“你……”张文训气得咬牙切齿。
“我说错了么?”杜浩然恶作剧地笑笑。“没考上科举前,看那些做官的人气得牙痒痒的,一旦登了黄榜,搜刮民财、结党营私便不落人后,这些人是什么人?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