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只觉头晕目眩,是太阳的直射吧。还强撑着要看人家办手续,寸步不离,尽忠职守。龙文也不理会我,「 去呀。 」
有大盖帽在场,我先一惊,才看出是海关工作人员在现场办公。说是药品,一盒一盒地拿下来,开包,检查,填单。
极其无趣。
方萱也在场,丝巾密实包着,反有阿拉伯女人的风味,正午时分,仍散着淡淡花草香气。一看到我,立刻温声催促,「 过来干什么,到树荫下去。 」
太阳暴烈,我反而打几个寒颤。心不在焉,又退回龙文身边。
先以为是隐语,以饮食男女埋伏刀枪剑戟,但大胖子嗓门巨大,还不时岔开来喝吼众人:「 放轻点放轻点,那是药。 」转头接着跟龙文:「 在外头玩,也要讲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不动摇,四项基本原则。一个中心,以健康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对老婆基本公平点,对情人基本温柔点;三个不动摇,老婆地位不动摇,家庭结构不动摇,经济大权不动摇…… 」
众人哈哈大笑,我亦笑。口干得紧,去买了一瓶水,只喝了一口,只觉满口发苦,完全不对劲,估计是自来水灌的。一阵阵,只想作呕。
也不知捱了多久,终于大功告成。我昏昏沉沉过去,刚与大胖子握一个手,只听「 咔 」一声,清晰明确地来自我腰间。
下意识地,我抬手去护,不知按了什么键,忽然间,它开始发声了,尖扭的怪音,吱吱嘎嘎地重复着,「 老婆地位不动摇…… 」
我只昏眩得来不及观察众人的反应。
大胖子已经跳起来,声音恐惧得变了调,「 你是谁?你带录音机干嘛?你要干嘛? 」
把我当胸衣服一揪,我整个人被拎起来,龙文扑过来,「 何先生, 」被他一掌推得轰跌于地。
我半死不活挂在半空,尖叫起来,只听方萱一声大喝:「 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儿。 」
……
我觉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锅煮沸了的汤,气泡翻滚,四处流溢,这样滚烫灼人,烧痛了我。我不要这个身体了。
一时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闪过他的脸,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很认真地想,我要去空调的出气口躺着,那里一定比较暖和,有热风吹。
再醒来,只是十分虚弱。电影里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里,打吊针,简直周身透出娇弱唯美之气来。
床前,静静坐着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静静四散,仿佛一小泓淡蓝的眼泪,凝成薄冰,随着风起,微绽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声。
而她周身的花草香气,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 你瘦了。 」
她眼圈当即红透,泣不成声。
「 锦颜,对不起。 」
我有气无力,「 我的肺炎是你传染的? 」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说的是…… 」
我已经知道,「 与我父亲?孽缘? 」
总是这样的。起初都是缘,原来无非孽,所有互相伤害的恋情。
她焦灼地解释,「 锦颜,那块玉…… 」
我说:「 我饿了。 」
方萱又回来,龙文随在后面,捧了一个锅,对我笑道:「 越发像才女了,随时可以由两个丫环扶着,在白海棠前边吐半口血。 」
我嘿嘿数声,我的力气只够皮笑肉不笑。不然就伤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烫,尝了两口且搁下。
方萱只说:「 我一直在找你。 」
一定非常困难。
听母亲说过,我们本籍湖南长沙,两岁便搬迁至辽宁丹东,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拖着大的带着小的来到武汉。万里迢迢,乡关何处。
我答:「 我想,是因为造化弄人,不是为了躲你。 」
她只哀哀,「 锦颜,我不是抛下你…… 」
我很累,还不得不世故接口,「 自然,但你单身女子带孩子不便;还有,你经济状况不允许;另外,为我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对孩子有利。我明白。 」
她脸上露出微微宽慰,复又沉默,许久:「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聪明的人多半都不够勇敢。 」
她所谴责的,该是我父亲吧?
她也曾经如我,是个勇敢的小女子,当爱如潮涌,便身随爱去,不计后果,但他赡前顾后,犹豫不定。
毕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并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心,也愈来愈中年、愈来愈冷硬了。
仿佛又听见二胡了,幽幽地,凄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两条不可舍弃、不可并存的泉水吧?
母亲有时半带怨半追思地说起父亲:他的聪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艺,喜欢女人,又喜欢自己被女人喜欢……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头喝粥。表面冷了,里面仍烫喉刺嗓。
「 锦颜, 」她吞吞吐吐,「 你想不想跟我住? 」
我犹豫了很久,仿佛是给她以希望,但其实只思索如何开口较为委婉。
「 并没有区别。我二十七了,很快会遇到男朋友,结婚,自己有自己一个家,现在动来动去,有什么意思? 」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艳分洪般流泄一空,皱纹乍然加深,繁密,像无形之中绽开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脸:「 锦颜,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岁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了。 」
仍如一朵芙蓉开在云霓下,但她掩住脸的手臂在阵阵颤抖,也许因为流泪,也许是病房里的空调太冰凉,她也已经如大部分中年人,有会咯吱咯吱响的关节。
五十岁。
西谚说: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里娇媚的银狐,无声行走,缠绵痴醉,踏雪无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泪来。
太虚弱,撑不住,软软倒下,又睡着了。
所有人都围着我,连锦世都特地从学校回来好几趟,母亲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三四天,才觉得精神济一点。
趁母亲偶尔出去一会儿,我问龙文:「 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 」
他笑,「 不然怎么会出现。 」
我叹气,「 多么大的打击,我本还以为我魅力超群,来者难逃电网呢。 」做个很灰心的样子。
他大笑,「 锦颜,有力气开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
「 这些日子,是她让你来照顾我? 」
他稍许躇踌,「 差不多。 」
龙文临出门,忽地放下一张报纸在我床头。我心知有异,翻一翻,却都是些国家大事,头版头条,看不出什么名堂,刚欲草草放下,忽然掠过一个「 萱 」字。
报上写道:在最近增强纳税意识的一系列行动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动将几年来所漏税款一一补交。这家名叫『忘忧草』中港合资公司,一直错误地认为,合法避税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国家大量税款。经过学习与教育,一次性交清所有款项。省国税局当即表示,免除其罚金……
如果我眼圈发红,久久不肯把脸自报纸上抬起,那是为了她的心,如此诚惶诚恐,一意取悦我:她的女儿。
我该怎样告诉她,不必要的。
母亲轻声问:「 怎么了? 」端了一锅排骨汤。
「 她,跟你说什么了? 」早已在她身上不见了三十年的机警,又跃跃欲试。她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