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号称二十万来犯,果真是毡帐似星罗棋布。而所谓的死牢,只是以多支两头尖的长枪插在地上,每支枪以毛绳连结起来做篱笆围成一个圆圈的地方,像个马圈。
凌飞被关进死牢里,觉得自己像只任人观赏的动物。每个辽经过死牢都会好奇地瞧他几眼。虽然似乎没人看守他,但是死牢所在的位置四周都有辽兵在造饭,人来人旺,所以其实可以说每个辽兵都在看守他。
在汴京随皇上御驾出征之时,他满怀壮志,以为他扬名立功的大好时机来了,没想到真正遭遇到辽军没多久就中箭被俘,只好暗叹时运乖舛。昨晚没有冻死没有被狼咬死,今天被掳进敌营,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
死没什么可怕的,既然想做英雄,就要将生死置于度外。可是萧太后要在阵前杀他,让宋军眼见他人头落地,则不是他乐于接受的死法。届时他爹目睹他身首分家必定哀痛不已;那还是小事,如果守军的士气因此遭受打击,那么他的罪过就深重了。
他希望能痛痛快快的和敌人厮杀,即使马革裹尸亦无怨无悔;他希望他阵前被辽国处决能使宋军同仇敌忾,兴起为他报仇的斗志;但,他的希望只是空洞的希望,可以实现的可能性不高。现在他只能躺在地上.对着长枪围起的栅栏发呆。怨叹他这一连串窝囊事全是拜耶律玉瑶之赐。
如果他的手脚没有被牢牢绑着,入夜后等辽兵都歇息了,他想逃离这个死牢的话不难。可是耶律玉瑶的那六个女随从绳子太多了,把他绑了又绑。押他进死牢后,又将绳子当缠脚布,一圈又一圈的裹满他的脚,害他现在只能像只虫,在死牢有限的空间里滚动
昨天晚上,他居然还不知死活的沉醉于耶律玉瑶的亲嘴和伴眠中,想起来真是呕。难怪普天下的男人多会迷恋在温柔乡中,昨夜在番女睡着后,他本来有大好的机会可以逃走,没想到他躺得太舒服、太温暖了,完全失去警戒心。等一觉到天明,悔之晚矣!耶律玉瑶,他想恨她,却又不能真的很恨她。她救过他的命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她不是个美丽的女人,而是个丑恶的男人,他可能也一样无法憎恨他的救命恩人。
番邦女子的英勇果敢真是令他开了眼界。耶律玉瑶不仅武艺不让须眉,她搭帐、猎鹿、射狼等的能干,也令他刮目相看。她使他改变了一向对女人的刻板印象。他想宋朝的女人和辽国的女人之所以如此同,应是环境使然。契丹是游牧民族,经常随季节迁徙,女人也是在马背上长大,所以她们自然较活泼、健壮。而汉族的女人,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通常养在深闺,奴仆环绕,甚少抛头露面,自然就柔弱、胆怯。耶律玉瑶对婚事的自主自决与坦然直言,也是凌
飞这个男子所望尘莫及的。他在惊讶她不知羞之后,不禁深思,如果她对婚姻的态度并不草率,而是勇于追求她想要的,这种精神其实颇令人欣赏。这个想法在他脑中稍纵即逝。他不愿去欣赏她,不管她有多美、多能干、对他多好,他都拒绝接纳她。汉贼不两立,契丹大是想强取豪夺大宋国土的匪类、盗贼,他岂能与一个女贼论婚嫁?
闭上眼晴,脑中浮现一对明媚灵慧的眼眸。那对眼晴曾滴溜溜的对他打量、曾水盈盈的对他凝视,也曾怒灼灼的对他发火。如果他能活到老,等到他齿摇发秃时,他大概也不会忘记她柔软香甜的樱唇,一个晚上贴了他的唇十次。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她窃窕动人的娇躯,整晚躺在他身边与他同衾。佛说: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耶律玉瑶到底有什么奇异的缘分,竟使他们处于敌对的状态,却共同拥有一分不可说的甜蜜回忆。
他被离他很近的脚步声惊醒,张开眼晴,转动身体,看到耶律玉瑶的四个女随从接近死牢。她自己没有来而派她的随从来,令他有点失望。
死牢的门是由毛绳缠绑两支没有插入地上的长枪做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门上有个铁链锁。红铃开锁走入死牢。看到红铃平庸的脸,凌飞更想念耶律玉瑶那张标致亮丽的脸。
"我给你送午膳来。"红铃的汉语也没有耶律玉瑶标准,带着些许契丹口音,"长公主命我尽量让你舒服一点。你如果乖乖的,我就给你解开绳子让你能够稍微活动。"
凌飞点点头。死牢外有三个虎视耽耽的女兵,周围又有无数辽军,他能不乖吗?
红铃把他身上的绳子全拆掉,他大大舒了一口气,如果耶律玉瑶在场的话,他也许会考虑开口谢她。
他伸展了一下四肢后,红铃叫来两个健壮的男兵押他去如厕。几个大兵也隔着一小段距离监视着。等他回到死牢,红铃用铁链锁分别扣住他的双手和双脚让他的手、脚可以做有限的活动;然后她再递给他饮水和食物。
食物很简单,只有两块约巴掌大的饼。"普通俘虏只能吃隔夜的硬馒头,"红铃说。"你是第一个吃黍饼夹腊肉的俘虏,我们太后在野营时也不过是吃这样而已。"
凌飞饿坏了,毫不客气的拿起黍饼来吃,含糊的对红铃道谢。奇怪,他对别的契丹人说"谢谢",好像并不难,对耶律玉瑶就是开不了口。
"你前世不知修了什么福。能让长公主看上。平常她可是眼高于顶,不知曾经有多少酋长贵族来说亲,都被她回绝掉。"
凌飞狼吞虎咽着,耳朵也没闲着。聚精会神的聆听。
"没看过你这种呆子,只消低个头,就可以娶得美娇娘,做一生荣华的驸马爷,你却死也不干;我真替玉瑶公主抱不平,明明是你配不上她,你还心高气傲的自以为你敢不要命就了不起。告诉你,那些英勇报国、名留青史的话都是假的,能活着享受人生最重要。"
红铃的尾音突然变得哽咽,凌飞不禁抬头好奇的荷她。她平庸的脸上笼罩哀愁,竟多了几分戚楚之美。"两年前我新婚之时,我丈夫在一场战役中被宋军俘虏,他不肯被招降,结果被吊死在城楼上示众。从听到他被俘虏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暗暗希望他能投降。好死不如歹活,如果他向宋军投降,就算他弃我再娶汉族女子,我们夫妻可能还有团聚的一天。可是他死了,我所有的希望也死了。"说完红铃就低头拿起地上的空钵走出死牢。
凌飞的最后一口黍饼梗在喉咙吞不下去。是这样的吗?活着才重要,其它都不重要吗?名声、荣誉、气节都是假的吗?如果他死了,耶律玉瑶会难过多久?不可能长达两年,也不会只有两天、两个月吧;然后她会另外选择一个男人做她的夫婿。她那柔软甜美的樱唇会连连吻她的新婚夫婿,她那曼妙有致的娇躯会躺到她的新婚夫婿身边,然后这一对新人会关起毡帐享受鱼水之欢。
凌飞发现他在嫉妒。他毫无道理的嫉妒耶律玉瑶的新婚夫婿,而那根本是还不存在的一个人。天哪!他恐怕有点神智不清了。耶律玉瑶虽然不曾故意媚惑他,她的形影、她的一切却已渐渐侵入他脑髓。不行,他必须坚定意志让所有的契丹人见识汉人的骨气。不是每个汉人都像王继忠那样贪生怕死,他凌飞不会变节降敌,不会被美色或富贵所诱。他的生命可以中断、他的躯体可以死亡,但他的灵魂、他的精神将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