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英如抬起头,看到了他。她的手套染满了鱼血,停留在半空。她太震惊了。
杜苍林向前走了两步,说:
“是蒋安宇把学校的地址给我的。”
“甚么时候来的?”
“大前天。”
“哦——”
“你好吗?”他腼觍地问、
“很好。”她微笑。
严英如把手套脱下来,丢到垃圾桶里。
“这次来温哥华是干甚么的?”严英如一边收拾桌上的书一边问。
“是来公干。”
“那甚么时候要走?”
“明天。”
“哦。”
“我刚才看见附近有家Starbucks。你有空吗?我们去喝一杯咖啡。”
“也好,可以吹一吹身上的腥味。你在外面等我,我去拿我的皮包。”
严英如回到教员室,把手上的书放下,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杜苍林不是一声不响的走了吗?他那么残忍地把她丢下,为甚么现在又要来干扰她平静的生活?
她的心有点乱。她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穿上大衣出去。
她从二楼走下来,看见杜苍林在楼梯下面,双手插着裤袋,挨在柱子上。曾经有无数的日子,他也是这样等她下课。
“走吧。”
也曾经有无数的日子,他们在温哥华的秋天这样结伴走路。
他们沉默地走着,多少往事穿过岁月的断层扑来。
那一年,她和男朋友邵重侠一起到温哥华上大学。她和邵重侠上了不同的大学。
她念生物,他念数学。邵重侠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他对她好得没话说。他体贴她、迁就她、宠她。
在大学里,她认识了也是从香港来的杜苍林。杜苍林的旧同学蒋安宇和她是同班的同学。
杜苍林是念化学的,他们很谈得来。当她不大愿意在他面前提起男朋友,也不大愿意让邵重侠跟他认识,她就预感到有一天,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她和邵重侠已经一起五年了。那五年的岁月是没有甚么可以代替的。然而,风平浪诤的生活往往使人变得善忘。她忘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她还年轻,她不想为了所谓道义和责任而收藏起自己对另—个男人的爱。
况且,那份爱已经再也藏不起来了。
那年的万圣节,邵重侠把自己打扮成日本超人,她打扮成恐龙怪兽。他们和其他朋友一起去拍门拿糖果。
闹了一个晚上,邵重侠捧着超人面具和满抱的糖果跟她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分手好吗?”她说。
“为甚么?”邵重侠呆住了。
“你—定要知道为甚么吗?”
邵重侠痛苦地望着她。她不说,他是不会罢休的。
“也许,我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
“甚么“也许”?”
“因为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
“他是谁?”
“我不能说。”
“你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爱你的人而离开我?”邵重侠流下了眼泪。
她回避了邵重侠的目光,捧着怪兽的头继续往前走。是的,她也觉得自己很笨。
她和杜苍林还只是很要好的朋友,虽然是有一点暧昧,毕竟还没开始。她为甚么忽然要跟邵重侠分手呢?
今天一起去拿糖果的时候,她就想跟邵重侠说,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知道那是突如其来的感觉还是在杜苍林出现之后才发生的。但那又有甚么分别呢?她和他一起走的路已经走完了。
本来,她不用现在就跟邵重侠分手。她应该先和杜苍林开始了,确定这段感情是稳当的,确定杜苍林也同样爱她,然后,她才跟邵重侠分手。对她来说,这样是比较聪明的,然而,这种爱有甚么值得稀罕呢?
她要用自由之身去爱另一个男人。无论得或失,这种爱才是高贵的。
邵重侠哭得很厉害,她麻木地站在他身旁。超人一向是战胜恐龙怪兽的。可是,这一次,超人被打败了。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怪兽衣,飞奔到杜苍林家里。杜苍林来开门的时候,扮成一只斑黄的大蝴蝶,他正和朋友在家里开化妆舞会。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严英如一边说一边在冷风中抖颤。
“为甚么?”他问。
她微笑不语。这个笑容,是一个剖白。假如杜苍林不明白,他也不配爱她。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离开他的房子。
只是,这段情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么高贵。杜苍林跟邵重侠压根儿就是两个不同的人。邵重侠宠她,甚么都迁就她,杜苍林很有自己的原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邵重侠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可是,杜苍林会在周末丢下她,和朋友出去玩。
她和邵重侠一起那么多年了,跟杜苍林一起,她明明知道不应该拿两个人比较,但是,她总会比较他们。
那天晚上,他们为了一件她已经忘记了的小事吵架。
她从来没有试过生这么大的气,她对着杜苍林冲口而出:
“如果是他,他才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杜苍林的脸色难看极了。
深夜里,她爬到他身上饮泣。
“对不起。”她哭着说。
“没关系。”杜苍林抱着她。
她吻他的耳珠,又用脸去擦他的脖子。她用亲密的作爱来赎罪。如果可以,她愿意收回那句说话。
可是,一句已经说到对方骨头里的说话,是收不回来的。
第二天,严英如下课之后回到家里,不见了杜苍林。他的证件和衣服也不见了。
她为他背弃了初恋男朋友,他对她的回报,竟是不辞而别。也许,这就是她的报应。
后来,她知道他去了三藩市。她没打算去找他,她太恨他了。
邵重侠也退学回去香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温哥华。她本来被两个男人所爱,现在却成为最失败的一个。太可笑了。
她和杜苍林来到Starbucks 。她要了一杯Cappuccino。
“学校的生活还好吗?”杜苍林问。
她望着杜苍林,多少年的日子倏忽已成过去。他走了之后,她谈过几次恋爱,没有甚么美好的结果。她刻意不跟以前的同学来往,她不想记起那些往事。
杜苍林望着她,思量着,她现在幸福吗?他不敢问。
那个时候,他曾经为爱她而痛苦。她已经有一个那么好的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得到她,也不应该破坏她的幸福。万圣节那天晚上,当她告诉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他也同时告诉自己,要好好的待她。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爱她,但她总是拿他和她以前的男人比较。
他受得了单恋,却受不了比较。
—天晚上,他们吵架的时候,严英如向他咆哮:
“如果是他,他才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他知道,假如他再不离开,他会恨她。为了不让自己恨地,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了。他在美国上了另一所大学,过着另一种生活。后来,他认识了王莉美。他不是太爱她。在寂寞的异乡,那是相依为命的感情。
多少年来,每次想起严英如,他总是很自责。他应该可以做得好一点的。严英如为他背弃了另一个男人,也放弃了原来的串福,他怎可以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莫君怡离开他之后,他撕心裂肺地想念看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以前也曾经令人痛苦。
“对不起。”他对严英如说。
“你来找我,就是想对我说这句话?”严英如用震颤的嗓音说。
是的。这句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
“为甚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不该一声不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