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描摹他细细的眉毛,上斜的眼睛,如果他没病,该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罢?如是那样,也就轮不到她和他成亲了。
你不会死的是吗?她伸到被窝里握住丈夫瘦骨嶙峋的手。
娘亲死的时候,她还小,只记得娘一直躺在榻上不停地咳,然后有一天睡过去就再没醒来;爹爹早上出门替学生买纸笔,晚上却被抬了回来,血肉模糊死不瞑目,长辈们不让她看。
他的丈夫不会死。她是火龙,既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两次三次四次……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泪水汩汩地淌下,小蝉把头埋在丈夫厚被褥里沉沉睡去。
裴氏来看郁森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小妻子满颊都是泪痕,睡着在小丈夫的病榻前。她心里也不由发酸,毕竟这个好端端的女娃儿是她挑选来给森儿冲喜。
难道真是天命难违吗?难道真如四妹所说,郁森这孩子绝活不过十六岁?
那她不是生生地造了孽,断送了这个小丫头的一生?
熬过十月初一鬼节,郁森又撑了一旬,但也是神志不清满嘴胡话。小蝉死死地守在塌前,怎么都不愿离开,一张瓜子脸整整小下去一圈。亮晶晶的眼睛也忧伤悲郁起来,时不时地发呆。
鸣柳早预料有这一天,但当真发生在眼前,和想的可是两回事。
每日里看小蝉给半死的丈夫灌药汤,灌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她还不停地灌。森少爷吐出的血起先还是殷红,如今全是黑黑紫紫腥臭的一堆,做下人的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还是替他一遍一遍地拭去嘴边血迹,替他换上干净衣衫。
颜家上下真正关心郁森的屈指可数,但眼见一个刚嫁过来半年的媳妇这样尽心尽力,多少也受了感动。郁森的弟弟妹妹竟也破天荒来瞧瞧病鬼哥哥。
郁森的小弟郁谨才八岁,和二毛一般大,却老成得似个大人,他对鸣柳说:“十四哥还不如早早地去了,省得活人受罪!”
承他吉言,下元节第二天十月十六,这个让活人受罪的病人终是逃不过鬼门关,早早地托生投胎去了。
小蝉已经无泪。
爹爹娘亲丈夫都去了。
颜家操办了隆重的葬礼。过不久,小蝉过门半年丈夫就病死的消息传到了李家庄,传到李家耳里。
一向敦厚憨实的李大山暴跳如雷:“我就说有钱人家都不是好东西!”他气冲冲就要上山把妹子要回来。
小凤却说:“我们又不知道颜家到底在哪里。再说我们受的聘礼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啊!”
“聘礼的钱我还,妹子一定要接回来。难不成让她守一辈子寡么?她才十六啊!”高高壮壮的汉子眼睛里也涌出热泪。
“那,那我们去问问顾家婶子?”
“对!我倒忘了那个老虔婆,一定要找她算账。”
李大山冲到顾家一顿吵闹,顾家嬷嬷也动了真火。
她确确实实不知道小蝉嫁的是个病夫,这会儿心里的气愤不比李家少:“我说大兄弟,我也气啊,你说这不是糟践我们顾家的金字招牌吗?以后谁还敢上门让我给说亲?”
“唉,”她说媒说了一辈子,毕竟见过场面,转头又劝起来:“谁让咱们是平头百姓呢?人家有钱有势,又没坑蒙拐骗,正儿八百把你家闺女娶进门,还下了大聘礼,你也用了,这哪还说的清哟?!”
“那、那就这样算了?”大山粗着脖子大喊。
“眼下也就只能让颜家把小蝉放出来,她还年轻,以后总有路吧?”顾大嬷嬷脑子里早又动起别的念头,嘿!嫁过人又怎地?姑娘水灵能干,要的人怕不踏破门槛!
小凤扯扯大山的衣袖,对嬷嬷说:“那还要烦请嬷嬷去跟颜家说一声喏!”
“那是当然,包在我身上!”
回去的路上,经过柱子家,小凤同丈夫说:“孩子他爹,眼下柱子出去混生活,你说过些日子他回来,咱们小蝉也回家了,两人还能不能……”
“唉,这就难说了!”李大山浓眉紧锁,“当初我们把小蝉嫁到颜家,第二天柱子就出外闯世界,怕就是生我们的气。如今小蝉死了丈夫又回头找他,你说这事儿,唉──”
颜家的和风苑正厅,两位夫人端坐其中。
李氏放下手中的茶盅,轻咳一声道:“姐姐,小妹觉得这事万万使不得!”
“唉,这事我们毕竟有不对的地方。小蝉才十六岁,她哥哥嫂嫂想把她接回去也属常情。”
“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可您想,我们颜家是什么身份?把新寡的媳妇送出去,还成什么体统?”李氏蹙着眉头说,“再说,十四少奶能进我们颜家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我们让她全家衣食无忧,怎么说都是她恩人。我们不怨她克夫就不错了。”
“哎!这话就刻薄了,怎么能说克夫呢!”
李氏暗咬白牙,脸上诚惶诚恐:“小妹言重了,可我也是为颜家着想。不如这样,让她为森儿守十年孝,以后任她去留,到那时闲话必是没了。”
“这样啊?”裴氏沉吟,“唉,若是她怀了森儿的孩子就好办了。现如今……我看也不用十年了,三年吧,守三年就够了。”
“嗯,我听姐姐的。”李氏颔首。
寒风飒飒,小蝉跪在裹满白布的灵堂,跟前是只有半年多缘分的丈夫的棺木。
生命原来是这样轻忽的事。
一个个都走了。
她不见得对死去的丈夫有多深的感情,但是毕竟同床共枕,共进共出。他去的前一夜,曾有过半刻的清醒,冰凉的手艰难地抬起触碰她的脸颊,说:“你的脸红红的。”
她想跟他说,他不会死,怎么也说不出。眼泪开了闸一样涌出。
“你别哭,我马上就要见到娘亲了,我要问问她,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她哭得更厉害,他好可怜,亲爹活着却等于没有,整天躺在死气沉沉的黑屋子里,喝那么多那么苦的药。
“我到了下面,你要给我烧很多好玩的东西,我要纸鹞子,很多纸鹞子……”
她拼命点头……然后就哭昏过去,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等她醒过来,丈夫已经咽气,鸟爪样僵冷的手抓着她的,她挣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手拿出。
“少奶奶!”鸣柳推推发了半天呆的小蝉,“吃点饭吧!你还要活下去的。”
小蝉轻轻点头,接过鸣柳手里的碗碟,愣愣地一口一口将白饭扒进嘴里。
“喂!”鸣柳气得差点想把她的碗给掀了。“你在不在吃?”
“我有在吃啊!”
鸣柳无奈叹气:“告诉你吧!刚才我听紫莺说,大太太只让你守三年就放你出去,怎么样,高兴吧?……喂,你听见没有?”
“三年?”小蝉低下头。“再过三年,就能离开了吗?到时又去哪里,回到哥哥家里吗?再去添他们的麻烦吗?”
头七那天小凤来看她,看见小蝉都差点认不出来。
那是她家的小蝉妹妹吗?脸颊塌陷,头发枯槁,眼睛幽深。那个喜欢哼小曲,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到哪里去了?
“小蝉,你怎么成这样子了呀,你要好好保重哪。只要熬三年,三年后哥哥嫂嫂就接你回家,咱们回家去,好不好?”
“嫂嫂──”小蝉抱着小凤号啕大哭。
“苦命的妹子,你就好好哭吧!”
亲人在这种时刻更显神奇作用,小蝉渐渐开始吃饭,也回复了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