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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看门人拦住了我:“你的票?”

  “我的票?”我大窘,“正在买呢。”

  好在小李及时举着票来救了我的驾,看门人还是给了我一个老大白眼:“买了票再进嘛,急什么?就差那么几分钟?”

  我顾不得回话,拉着小李就往里跑,可是,庭院里草木稀疏,人迹杂沓,哪里还有那青年的身影。

  小李问:“你刚才喊谁呢?”

  “一个男人。”

  “你梦里那个?”

  “胡说。”我瞪小李一眼,“是在北京才认识的,还不知道名字呢。”

  “他是欠了你钱还是长得特别英俊,让你唐大小姐这样紧张?”小李继续打趣。

  我有些怅怅地:“他没有欠我钱,倒是我欠了他的。”

  同那青年的失之交臂,让我突然发现,原来,他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美好深刻,原来,我一直很希望再见到他。

  我在人群中东张西望,脚下颇有点不知所之。小李抱怨:“你根本没心思参观,你是在找人。”我不禁抱歉:“不不,我很想好好参观一下曹雪芹故居的,想了好久了。”忙收拢心神,将注意力放在那些庭院建筑,条幅联楹上,又特意到曹雪芹像前行了礼。

  我不是一个拜神主义者,也没有什么偶像,但是,对曹雪芹,我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敬仰、崇拜,视为神祉。从小到大,《红楼梦》看了无数遍,总是忍不住想入非非,怎么可以梦游大观园,同曹雪芹长谈一次,让他告诉我后四十回的真正结局呢?那种想法,常常令我心痒难挠,辗转反侧。

  然而,当真踏进所谓的曹雪芹故居时,却不知为什么,让我忽然有种距离感,不真实感。这里真的是我心中的大师曹雪芹曾经居住生活过的地方吗?他就在这里“批阅十年,增删五次”,将《石头记》最后完成至《红楼梦》?如果他住在这里,那么脂砚在哪里?《红楼梦》的后四十回遗失了,若是将此地掘地三尺,会不会意外发掘出一份精心保存的原稿?会不会,一百年前,曹雪芹在最后完成了《红楼梦》的著述之后,将它密密装裹,用一个极妥善的办法收藏在不朽的瓮里,像妙玉贮雪水那样,用一个“鬼脸儿青”把书稿藏了埋在地下。然后,他再故意将其他的散稿收回销毁,让《红楼梦》永远残缺,同所有的世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会不会呢?

  正自神游天外浮想联翩,身后传来轻轻的吟诵声:“蓬窗牖户,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

  这正是《红楼梦》开篇曹雪芹自诩的句子。是谁?谁这样知情解趣,说出我心中所想?

  我回过头去,忍不住心神一震,是他,是那个四合院里的青年。刚才到处找他不见,却原来离我这么近。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种钝钝的喜悦和隐隐的疼痛从心中升起,仿佛我已经寻了他好久好久,仿佛我一直在期待这样的一次重逢,仿佛已经预知命运的安排,仿佛山雨欲来山洪欲发只待一声令下。震憾过度,我反而不晓得该怎样搭话。

  那青年接触到我震动莫明的眼神,有些惊讶,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微微地一颔首,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才如梦初醒,不行,不能再让他跑掉,这次错过了,下一次,我可去哪里找他呢?小李还在一旁对着雪芹像左拍右拍,我顾不得打招呼,直追出去,至于到底为什么要追,追到他之后又该说什么,却没有想过。

  在垂花门里的竹林旁,我追上了他:“请等一等!”

  他停下,惊讶地看着我,并不询问。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有点潮湿,杂乱无章地开口:“我是唐诗,我们见过的,在四合院,我还欠你十块钱呢,谢谢你的那些画报,我天天看……”

  他想起来,笑了:“原来是你。在北京玩得好吗?”

  “很好。没想到可以再见到你。”我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我刚刚进来,你呢?”

  “我已经逛完了,正打算回去呢。”

  “这么快?”我深深惆怅。

  他看出了我的失落,想了想说:“穿过这个竹林后面有个茶舍,要不要去坐一会儿?”

  “当然!”我禁不住雀跃,已经完全把小李忘在了脑后。

  竹林间的石子路上长满青苔,湿滑地,我打了个趔趄,被他扶住了。他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引着我走出竹林。我心中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痒痒地喜悦,说不清楚。竹林间有种游荡的暮色在飘流,给林间平添了一种幽深的意味,我觉得好像在随他走进一个美丽新世界,一个爱丽丝的仙境。又似乎,不论他将带我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知道,跟着他是安全的,美满的,平和的,满足的,一种再无忧虑思疑的松驰。

  我们在茶舍前的树墩子上坐下了,他扬手叫了两杯茶,玩笑地说:“这是妙玉从梅花上收雪烹的茶,难得的。”

  我也笑着,说:“刚才我还在想,曹雪芹会不会把《红楼梦》的原稿像妙玉那样,用一个瓮收在地下藏着呢。后四十回遗失,是全世界文坛的一大损失。”

  “也未必,也许这就像维纳斯的断臂一样,未尝不是一种缺憾美。有谁能想象维纳斯长着两条胳膊的样子呢?要是有一天人们真的发掘出了一樽四肢齐全的维纳斯,带给我们的未必是狂喜,说不定反而会感到巨大的失落。”

  “那也是。”我表示同意,“我小时候在乡下有个小朋友,他很会讲故事,给我讲过许多童话,后来长大了我看到原著,发现和他讲得不大一样,我一直都不肯相信是他错了,总觉得版本不对。后来想明白可能真的是他错了,还很难过呢。”

  “在乡下?”他微微一愣,燃起一支烟,带着丝沉思的神情,慢吞吞地问:“是台湾的乡下吗?”

  “不是,是内地。我小时候在大陆,6岁才去台湾的。我一直有个愿望,可以再见到那个讲童话的小朋友,他曾经送给我一盏木头灯笼,还和我有过一个100年不许要的死约定……”我发现自己讲着讲着就跑题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绕回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忍不住要猜想《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想象宝黛钗的真正结局。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曹雪芹,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哦,是什么问题?”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望着他,认真地问:“你说,王熙凤会写字吗?”

  “什么?”他愣了一下。

  “书里面说王熙凤不大识字。可是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样的规模,都是礼义之家,史湘云薛宝钗以及元迎探惜姐妹都是打小儿上学的,琴棋诗画样样精通,怎么独独王家却不让女儿上学呢?而且王熙凤取的是个男儿名字,说明王家很是望女成凤,又怎么可能不让她念书识字呢?所以,我怀疑,王熙凤不识字是假,为了逃避入宫,或者,就是王熙凤小时候太有才气,杀伐决断比男孩子都强,让父母害怕了,所以不给她读书,就像武则天杀马令皇室惊动一样,人们不希望一个女孩子过分优秀。”

  “有道理。”他轻轻抚掌,谈兴也浓厚起来,“其实,《红楼梦》里有很多这样的自相矛盾,就好像曹雪芹有意留下许多破绽让后人来思索似的。像妙玉,一个四海为家到处挂单的女尼,收藏的茶器之贵重连贾府也难与匹敌;说是官宦家的小姐,因为怕养不活才送到庵里戴发修行的,还特地跟着几个贴身女佣伏侍她,这样的阵仗,在贾府好像也并没有真正受到多少尊重,倒充满了落难公主的意味。而且,这样的千金小姐,却在贾家一住多年,老家连个来人打问都没有过。所以我猜想,会不会她就像甄家一样,是被抄过家的名门之后,侥幸逃命出来被贾家收容的。所以才会带发修行,而又凡心未泯,只因为出家根本就是一种逃避,掩人耳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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