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刚才可能伤害了她。可是,这样的回答,已经是在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好在,那样的小女孩,爱也容易,忘也容易,受一点点伤也不一定是坏事吧?
凭心而论,他不是不喜欢她。
她的青春,敏感,狂野,任性,以及才华横溢,对于他在在都是一种诱惑。
也是危险的警告――她不是一个可以玩的女子。
他非常喜欢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刻,但仅止于琴奏。当他弹起钢琴或者拉起大提琴,而她翩翩起舞,他便觉得生命是充盈的,喜悦的,优美而丰富。
然而一旦曲终,接着便是人散,否则不堪面对。
舞者和琴师的爱,永远是相望不相亲。
止于舞台。
台上的丹冰在旋转,永远没有尽头的旋转,仿佛穿上了传说中的红舞鞋。这也是芭蕾演员最考脚力的基本功,旋转的时候,脚尖不可离开原地半寸,就像一根针钉在罗盘上一样。
当她旋转至不可能的迅急,足尖迅速交替,缓下身形,不住地踏着小碎步一次又一次腾空,一次比一次慢,但是一次比一次高,无限忧伤留恋,羽毛颤动,若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她最后一次抬头,凝眸,樱唇将启,而双目微阖,正欲拼力一搏,作最后一次冲刺,一直冲到天上去……音乐戛然而止,天鹅猛地仆伏在地。
死一般寂静。
全场的人都忍不住身子向前轻轻一仆,似乎受到震荡。
在幽蓝的追影灯下,在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在全场几千双眼睛的注视里,天鹅双臂交叠,不断做出一个又一个优美哀婉的折腕动作,然后,蓦地一回头,眼神凝住,电光石火间,那用尽心力的一瞥,竟是凄绝艳绝。
曲风一惊,一声余响绕上屋梁,久久不绝。
而天鹅已经凄惋地收回眼光,亦收拢双臂,缓缓做出最后一个收场动作,合身倒伏,再不肯抬起头来。
大幕缓缓落下,观众忍不住全体起立,掌声雷动。
没有人看到,一滴泪自丹冰的眼角悄悄滑落。
冷的,寂寞如天鹅之死。
她没有再爬起来。
旋舞中,她早已心力俱竭,她的心已碎,魂已飞。
其实,早在大灯砸中她的时候,她的心就碎了。只是,她有强烈的心愿未了。就像那只中枪的天鹅,在临死之际焕发出生命最誓烈的渴望,誓要拼尽余力去完成生命的未完成之处:
一是要向她的爱表白;二是跳完这支舞。
她都做了,然后从从容容地,选择死亡。
在舞蹈和琴声中,凄美地死去。
或者,重生,化为天鹅。
台下的观众挡在幕布后不明所以。可是后台的人是看到的。曲风第一个发现情形不对,冲向台上的时候,已经太迟。
丹冰伏在那里,不语,亦不动,好像已经失去生的意志,再不愿看这个无情的世界一眼。
呼救声,尖叫声,喊声,哭声,顿时响成一片。团长嘶声叫着:“打119,叫救护车来,快,快!”
而台下掌声在继续。掌声中,观众忽然大声鼓噪起来,齐喊着一句话:“天鹅!天鹅!”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是丹冰化做了天鹅,还是天鹅飞进了丹冰?
就在大幕缓缓拉上的一刹那,一只天鹅自丹冰的身体中飞出,于众人的眼光与喧嚣声里,静静飞出舞院。
天鹅之死。
可是,在丹冰倒地的时候,天鹅却活了。
用生命拼力一舞的丹冰,在曲终时飞做了天鹅。
第三章
红舞鞋
月白的栀子花在夜晚妖娆地开放,缓缓吐出妖媚的芬芳,像精灵,有一种不出声的诱惑。
白色的香花在夜晚都是精灵,因为沾了月的光。
我用笔在花瓣上写字,用笔尖刺破手指,让血滴在花瓣上,让我的血使她复活,让她的香告诉你我的心。
我把带着我心跳的桅子花放在你的琴台上,让花香陪你在暗夜静坐。
暗夜静坐的你的身影是多么美丽,让我心醉。
我想跳舞。穿上红舞鞋,舞至死,死在你的琴声里,你的怀抱中。
当我死后,你会替我脱下红舞鞋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从没有过红色的舞鞋,她的鞋子都是白色的,软缎,系着长长的带子,一层层缠缚,像女子痴缠的心。
当她摔倒在舞台上,是曲风第一个抱起了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了一个所有人都莫明所以却不知阻拦的动作――替她轻柔地脱下舞鞋。
人们把这看成紧急抢救中一个奇怪的步骤,没有给予深究。倒是曲风自己在事后反常地想了很久,这是因为他在脱下舞鞋后还做了个更奇怪的动作――将鞋子顺手揣进了口袋。当时的场面太混乱,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举动,否则大概是要议论上一阵子的,至少也给他安上一个暗恋的绮名。
曲风是在一周后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那对鞋子的,他深深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脱下丹冰的舞鞋,更不明白怎么竟会将她揣进口袋里。触到鞋里的楦子时,他心底流过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触到了丹冰柔软的痛楚。
每个跳足尖舞的女孩子都会流血,浸湿一双又一双舞鞋。
这是丹冰的第几十双鞋子?
丹冰从6岁始跳舞,就算一年两双吧,12年,也总有二三十双了吧?
这一双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必还给她了,丹冰已经不需要再穿鞋子。
丹冰不需要再穿鞋子了。
她被送进医院的第三天,医生宣布:诊断证明丹冰脑部受到重创,淤血不能排除,导致神经坏死。虽然呼吸还在,但是大脑活动已经停止。换言之,她成了植物人,将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顿时,奶奶尖利的嘶叫划破了整个医院长廊:“不可能!我孙女儿是舞蹈家,她怎么会变成植物人?你们有没有弄错?你们快让她站起来,站起来呀!”
可是丹冰再也站不起来。
奶奶却扶着墙坐倒了:“冰冰呀冰冰,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呀!你是要跳天鹅的,你要成为大舞蹈家的,你怎么不起来跳呀?你起来呀,你跳呀,跳天鹅给奶奶看呀。冰冰呀,奶奶的心里疼呀,奶奶怕呀,你不要吓奶奶,你起来呀,跳舞呀,跳天鹅呀……”
奶奶的哭诉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落了泪。剧团的女孩们更是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跳舞的女孩子以身体灵活柔软为己任,然而丹冰,却要从此成为一个僵硬呆板、没有生气的植物人。怎样的讽刺?怎样的残忍?
医生们见多不怪,却也为这个太过年轻的美丽女孩感到惋惜,他们带着责备的口气问团长:病人受创的第一时间,为什么不马上送到医院里来呢?以致贻误就治良机,让淤血聚积。
当听到团长关于丹冰当时并没有什么不妥是在演出结束后才真正晕倒的答案时,他们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连连说:这不可能,以脑部的伤裂情况来看,她当时就应该彻底昏迷,根本没有能力再站起来,更何况还要做剧烈运动,跳完一场舞。
回到剧团,所有人都沉重得吃不下饭。团长一个劲儿说:“是我耽误了她,医生说,我该早点把她送医院的。”
是该早一点发现玄机的。
在演出前一晚,剧团有个酒会,专为招待媒体。丹冰穿着缀亮片的露背晚礼服,异常美艳高贵,像个公主,这是她第一次做主角,可是眉宇间毫无喜悦之色。高脚酒杯,曳地长裙,穿行在人群间,迷乱地应对着迎面遇到的客人,并答记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