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唐豫离去。
杨绪宇进到洗手间,孙易安没发现他。他的眼光与俞绮华在镜中相遇,无声地互换了一眼担心与决心。
次日,“归去来”茶坊发生了一起火灾。
二楼的储藏室因电线走火而起火燃烧。幸好,去视察工程进度的俞绮华和杨绪宇带着工程师赶了回来,在他们的帮助下,火势才没蔓延开。但是,二楼烧去了一角,必须稍事整修才能重新营业。
惊魂未定的孙易安,在俞绮华的协助下,随意收拾了一些衣物,含泪茫然地上了车,随着她离开。
看着熟悉的茶坊、樟木林、老街一一被抛在身后,她的心底突然一阵恐慌。
这种恐慌是她熟悉的……如此熟悉,强烈到让她几乎昏眩,她确定自己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像童养媳被陌生人带离家里,眼前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她怕……
她转身趴在座椅上,将整张脸贴向后车窗,慌乱的眼神还想寻找父亲留给她的茶馆,只是,看不见了,眼泪簌簌落下……
她知道俞绮华正用忧虑的眼光望着她,但她就是无法收拾起怆然低落的心情。
车行渐远,这才明白,什么叫迟迟吾行。
第四章
这是台北……
孙易安萧然一身,站在唐豫位于“远之饭店”十六楼的总统套房里,环顾着豪华拥挤的房间,呼吸着满室浓重的烟味,她忍不住畏缩了下。
这一看就知道是超级有钱人住的地方,所有的摆饰无疑是以“贵重”为衡量的指标,整个空间像是用钱堆砌起来的。有中国的古董太师椅,也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精雕木椅,和北欧运来的造型家具;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套安置在一整面落地窗前的大红色、波浪形、现代感十足的造型沙发。
当然,墙上两巨幅并挂的张大千山水画和保罗·克利的后现代实验线条画作,也是极突兀的组合。再加上地上一堆阻路的艺术成品,一个看起来像是办公桌,却堆满了瓷器和陶器的桌子,和几座同样放满了木雕、石雕的展示柜,她有一种即将被湮没的感觉。
她相信它曾经是一个舒适怡人的空间。家具、摆饰少上一半,多点留白,会好上许多吧——或许。也或许会显得空旷寂寥就是了。居住的空间反映人的性情,而唐豫是如此极端,说不准。
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孙易安犹自觉得不真实
或许惟一提醒她现实的是她包扎了纱布、现在还隐隐作痛的左手,以及因失眠而猛敲锣打鼓的脑袋。
在等待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搜寻脑袋瓜子里少得可怜的记忆,想探出自己的过去生命与此地联结的蛛丝马迹,只是现下脑筋是一片空白。
然而……梦里一再出现的场景分明是这里,她非常确定。
不知怎的,这两天的生命像是惊涛骇浪般载着她陡上陡下,使得过惯平和日子的她几乎招架不住。
然而,生命每转一个弯,每照见一番新的视野,过去的记忆便像热融了的糖霜般一丝丝地乍现,撩着她、招引着她,却在她欲多窥探一点、再一点的时候,像融化般杳然无踪。
思烟也曾待过这里,是不是?
老实说,她对思烟的一切没有丝毫印象。
很难相信,双胞胎的妹妹对姐姐竟然没什么印象、没什么感情、没什么怀念。事实上确实如此。
她所知有关思烟的事,都是听说来的——从父亲那儿、从俞姐那儿、杨绪宇那儿。她甚至连思烟的照片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她俩到底有多相像。
她试图拼贴出思烟的形象……
深邃的眼神带着灵气,浅浅的笑容不掩愁思,优雅而古典,活脱脱是画里走出来的美女。
如果思烟还活着,应该会是这副清艳绝俗的模样,是吧?
她不自觉地抚上额前的疤,脸色黯了下来。
面对这样像是艺廊仓库的房间教人不知所措,然而,有一样东西是她熟悉的。她走到书桌后方,仔细望着墙上的几幅压花画。其中一幅由白色、浅紫色拼布和干燥的褐色醉酱草拼贴成的画,她印象特别深刻。
茶坊里也有一幅几乎相同的画,是她半年前才完成的。
她相信眼前的这一幅是思烟的作品,因为画如其人,充满了飘逸的清灵感,而茶馆的那幅朴拙多了,两者相似,但在手法上却大异其趣。
除了天赋的不同之外,自她受伤后,手感不再灵敏,怎么也做不出如此精致的感觉。
后面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唐豫随意披了件衬衫从房里走了出来,露出胸前缠成一大片的纱布——他灼伤的情况比她严重。
在这里见到他让她神经紧绷,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正身在他的地盘上。
不安之余,她提醒自己:她是过来谢谢他的。涂经理好心地把她的行李安置在他隔壁的套房,据说等级仅次于总统套房。这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谢谢你……俞姐说这……”她紧张地比划了个手势,“是你安排的。”换句话说,是他收留了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愿意主动收留她,在她对他粗浅的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霸气,或许;但是,她总觉得,有种更幽微的情感隐在他冷硬的外表之下。
只是,她无缘见到。
他点了根烟,故意忽视她微蹙的眉头,大刺剌地吞吐着。
原来他们把好人留给他做……好笑。
还以为他不明白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太小看他了,他冷冷地笑忖。
“那是思烟的作品……”他傲然地坐进沙发,指着她身后的画替她介绍,唇角带着一抹不屑的笑。
“嗯,我看得出来,手法很熟悉。不过,她比我有天份多了。”
他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又来了,他感觉厌恶。每次她一表现得与思烟不同,他便觉得厌恶。如果她自认不如思烟,那么他会更加嫌恶。
思烟一向是自信的……
他烦躁地拢拢头发。
“你跟思烟真的是双胞胎吗?”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事实告诉他的确如此,但他一次又一次难以相信。
“啊?”她不懂他的问题所为何来。
“算了,算我没说。走廊尽头是思烟以前的房间,现在房里还堆了一些她以前的东西,有兴趣的话,改天你可以进去看看。”
她是思烟的妹妹,理所当然思烟的遗物应该归还给她,只是,他不想这么做。
“嗯,我很乐意。”她双手不自在地搅扭着,露出拘谨的微笑。
头发顺着她低头的动作技散了下来,她反射性地将之拢到耳后,随即,想到赤裸的疤痕,便又拉出一缕刘海,覆住额前。
与女人相处经验丰富的他,自是将她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
这又是一个不同于思烟的地方……思烟一向从容自在。
不愿再评价她。他一个弹跳起身,走向分隔厨房和起居室的原木吧台,不经意地说道:
“有事情、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涂老。”换句话说,无需来打扰他。“我要煮咖啡,你喝吗?”
想起以前他这么问思烟时,总是会得到一双发亮的眼神,以及迫不及待的点头……
“不,我不喝咖啡,谢谢。”
她的回答让他止步。
他缓缓回过头,不发一言望向她,两道固执挑起的眉毛毫不掩饰他的诧异。
她立刻知道原因。
“我想……思烟一定很爱喝咖啡,对不对?”她不太有把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