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时候,能说的,除了这一句,我实在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话了。
“他死后,我就被我妈接过去和她一起住。她已经再婚了,那个男的也离过婚,带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都还在念国小。”
“他们对你不好吗?”
“哼!他说他是恨铁不成钢。只要我稍稍犯错,他就打得我遍体鳞伤,动不动就不准我吃饭,连零用钱都没了。起初我还真的相信他是为我好,但一次无意间听到他在向我妈抱怨我的不是,我才知道他替我扣了多少罪名,难怪我妈对于他的下手狠重不置一词,反而用一种责难的眼神看我。”他愈说愈激动,双手握成拳,指节也泛白了。
“那两个弟弟妹妹也不忘落井下石,没事就当着我的面笑我是拖油瓶。哼!他们不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笑我。”
他真的是生气了,指关节喀喀响个不停,我伸手轻拍他手背,希望缓和他的忿怒。
过了一会,他的情绪平稳些许才又开口:“渐渐的,我不再回那个家了,常常在外闲晃到三更半夜才回去。天一亮又急急出门,就是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一张脸。”
他抬头看着我。“会去勒索别人也是不得已的。那个男的每个月会给我一些生活费,但那些只够我吃三餐及车资,若要再买些日用品是根本不可能的,更别说他还会常常‘故意’忘记要给我生活费。”
“他忘记,你就去跟他要啊?”“跟他要!然后再被打得半死,还被他冷嘲热讽一番?”他不屑地冷哼一声。
“但是向人勒索是犯法的,你难道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想想看,如果你被警察捉了,谁最高兴?”
“……”他沉默不语。
“既然他这么差劲,那么你就去跟你妈要。”
“我妈?”
“对!她是你妈,在你未成年以前,她都有义务要养你。”这是吴秀香告诉我的。“你去跟她沟通,以后你的生活费应该要多少?何时给?都跟她说好。并且由她亲手交给你。”
“会有所不同吗?”他不抱希望地低喃:“在她眼里,我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了。”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他微楞一下,大概是在评估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吧。眼光望向窗外,久久不发一语,我也不再开口,让他有充分的宁静去思考。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问题,要如何解决,决定权在于他。我能做的,只是给他建议,此后他成王、成寇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或许他的母亲也不被他所期望,否则,他不会对我的建议思考了那么久,久到我杯中饮料的冰块以全数融化了,他还没有结论。难道他在家中真是孤立无援到这般地步?想到此,不免为他感到心疼。我虽已失去父亲,但仍有爱我的母亲及知心的好友,而他呢?
“嗯?”见他收回视线,我忍不住想得知他的决定,期盼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试试看。”他答得极不抱任何希望。虽然如此,我依然满意地给他鼓励的一笑。有努力就会有收获,不是吗?至少他已经愿意用积极的方法去挣取自己的权益,而不是消极地剥削别人钱财来让自己存活。光凭这一点,就令我感到安慰了。“呃─咳!我……你……”他支支吾吾的,眼睛不敢直视我,两只手紧紧握着杯子,我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杯子给捏碎了。
“什么?”我稍稍前倾,身子向他凑近了一些,看着他这幅“羞于启齿”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国小时的情景。平常不太搭理人的他,好象在我面前特别容易“变笨”。
“我……很少人……─呃……其实……我比较习惯跟你说……说话。”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我。“以后,还能找你吗?”
原本前倾的身子慢慢向后退,直至整个背脊贴上了椅背这下子。,换成我沉默了,望着他那明显因我的反应而露出的受伤神情,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当然可以”这四个字。但是理智却阻了我的冲动,父亲的遗言尚在耳畔,母亲担忧的面容也适时浮现,我的心此刻正陷入天人交战的局面。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为难吧,他主动替我回答了:“还是算了吧,我知道我不够格。”他的脸沉了下去,再度换上那张没有温度的表情。看到他的反应,我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递到我面前。“街头的地方我修好了。”是昨晚被他的同伙扯下的那条项链。
伸手接过,看着那块洁白美玉及背后的刻字,心中注入一股暖流。他其实不坏的,我一直是知道的,不是吗?虽然以往的行为有所偏差,但是那都是事出有因,只是表现的方法不对罢了。别人不了解,但是我了解啊。
社会上不是常有一些名人政要或教育界人士高唱:给迷途的孩子点一盏明灯,指引他们回家的路。但是,口号是喊给别人听的,实际上这些人却是最吝于给予别人机会的。一旦有人犯了错,他们立刻将这些“羔羊”贴上卷标,并且私自在心里为他们判下无期徒刑,不认为迷途的孩子有知返的一天。看到这些“羔羊”就像看到瘟神一样,生怕自己太过于接近他们,会影响到自己尊贵的身分地位似的。表面上的接纳无非是为了彰显自己悲天悯人的胸怀。虚伪至此,无怪乎社会上有这么多愤世嫉俗的人。或许,我就是其中一个。
看得出他眼里的失望与落寞,此时,我终于体会到何以当初我会觉得他很孤单了,因为没有人了解他,也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他。我想,他大概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吧。
父亲去世时,我的心曾经惊慌过,那是一种顿时失去依靠的恐慌。他也经历过丧父之恸,所不同的是我还有母亲呵疼,而他虽有母亲,却不见得享有可依赖的温暖。此时他伸手向我求援,我该视而不见吗?我曾经丢下他一次,不忍心再弃他第二次了。
“我在‘青华’功课很重,能空出来的时间不多,如果有,也多半是在图书馆里看书,想找我,就到图书馆来吧。”
只见他倏地抬头,满脸的不信。“你是说……”
“怎么?不知道哪个图书馆?”
“知道,知道。”他连连点头。
“别高兴得太早,我可没把握每次都有空理你喔。我说过,我功课很重的。”
“没关系。”他笑了,淡淡的,但是双眼却是亮的,他真的这么高兴吗?
看见他喜悦的表情,我也跟着笑了,顺手将项链戴上,可能是翻动领口的关系,让他看见了颈子上的瘀痕。
“乌鸦昨晚太鲁莽了,痛不痛?”他轻声地问,一脸欠疚。
“是有一点。”那个乌鸦大概就是指'行凶'的那个混混吧。“他挺凶的。”
“你不要生他们的气,其实他们也很可怜。”
“可怜?”会吗?看他们昨晚的样子,应该是可怕吧,反而是被他们吓坏的我才可怜咧。
“改天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少跟他们在一起会比较好。”我虽然知道他不坏,但这并不表示他身边的人也能博得我的认同,毕竟,我也是“世人”之一。“他们只有我。”短短的一句话,道出他们之间的情谊及相互依赖的程度。难道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