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从未被当作“人”看待过。”纱织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脸上露出妖鬼般诡异神情。
从有记忆开始,小小纱织总和孤独为伍。
“真是古怪……”
“是啊……”
“那孩子是不祥之物哪……”
“是啊,她果真是个妖鬼……”
因为下肢天生的萎曲蜷缩,她自幼就只能欣羡的看着其他孩子的活蹦乱跳,尤是双胞姐姐千织,她有说不出的妒嫉。
“把纱织小姐请到房内静养,阿京,以后你就负责照顾纱织小姐吧。”当任长老一声令下,从此便注定她被软禁近五十年的岁月。
在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她几乎不曾见过其它的人。
那种寂寥,太可怕了,连一根针、一滴水的回响都能听得清晰分明,逼人发狂。
于是在好长好长的一段年岁中,她真的疯了。时而颠狂、时而清醒──反正村内没有人在乎她,自己又何必在乎自己活得怎么样?
不管时光飞逝了多少,她的脸及身子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生长、成熟、老化,彻底违反了自然成长法则,仿佛人人所怕所惧的生老病死,她无法体验,只能拖着如此妖异、残败不堪的身子,一刻便是一刻、一日便是一日,过了今朝也不奢求明夕,她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哦,是啦,那些村民鄙夷恐惧、明明想掐死她又不敢动手的模样是满精采的,可惜过几年后就无聊到没看头了。
她会不会死?
为什么还不快点死?
原先侍在她左右的阿京也早结婚生子,换人来替代了。人人在变、事事在变,万物全都在变,为什么只有她的生命是活得像一汪死水,连“变”也是个奢侈的梦想呢?
“纱织小姐。”纸门再度敞开,年轻人端了盛满饭菜的托盘出现了,淡漠的眉宇间有抹唯她能读解的怜爱,纱织轻赧了耳垂,凉凉的心湖拂过一股暖流,甜甜蜜蜜的暖流──
“辛苦了。”纱织示意他将碗筷盘碟摆放在桌案上。
“待会儿有人会替你松绑,好让你吃东西,好好休息吧。”纱织看看魔美,对她呆愣的模样露出诡异的笑。
“等月亮东升至天际中央,咱们就正式开始。”
大口啖食、饮酒,大声欢笑、畅谈,似乎是人类在庆祝仪式中惯有的特色,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始终没有变更过。
寒风朔朔,新的柴薪不停地被添入旺盛的火焰中,熊熊的热与光稳定提供着温暖,映着每个人的颊愈来愈红,半是暖意半是酒气。
““芙蓉姬”!”
““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
也不知道是谁在领头叫嚣,如今已是全村的齐声嘶吼,而且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群变态!黑暗中,有着这么一句咬牙切齿的诅咒。
魔美的手足上被套着绳索,绳的另一端被一名块头颇为壮硕的村民牵引着,后面还有人不时伸手粗鲁地推着她,催着她步往神社。
“哎呀!”在嚣叫声中,没有人听见魔美扭到脚踝的痛呼。
可是他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那道在黑暗中静待的影子险些儿沈不住气,拳头握得青筋浮现。
忍耐,时机未到啊。
坛上,四名长老精神抖擞列座在纱织两旁,等着观赏这一幕。
““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芙蓉姬”!”
看着魔美被迫跪在祭坛上,潮浪般喧闹忽然静了下来。“坐过来一点。”纱织以不容反对的口吻命令。
魔美本来是想反抗这句命令的,但是纱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有股不可抗拒的吸力……没有意识的,她的脚步挪前一步又一步,在离纱织仅有眼对着眼的距离之后才停下。
“松绑。”纱织盯着她,口中却对那名村民下令。
村民吃了一惊,征求似地望向长老们,他们亦是不解的面面相觑。
“烦死了,赶快松绑啊,否则仪式要拖到什么时候?”纱织索性凶给他们看。
长老们又互换一眼。“松绑。”
总算是“解脱”了。魔美惊疑交加看看纱织,又看看自己红肿瘀痕的肌肤,好痛。
她开始觉得有些事情怪怪的,可是哪儿怪,却又说不上来。
““芙蓉姬”啊!”纱织举起事先预备的药酒,它的毒性强烈,会令人痛苦致命。“我,第五百代神官──纱织,即将奉上献品,望您笑纳,保佑我们全村。”
纱织将手垂下,将杯子交给魔美。“喝下它。”
“我──”不听使唤,手不听使唤哪!心中明明呐喊着不要不要,但是魔美却发现肢体好像受了莫名力量的指使,依听照办。
她颤巍巍的接过杯子,迟疑着。
“现在!”
杯缘触及唇了──
“喝下去!”
人口的液体很醇很甜,但整杯还没喝完,她便发出剧烈的呕吐声,伏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
全部的村民都屏息着,静待发展的后续。
“哇!哇!哇……”胖婶儿抱着哭闹不休的小女婴高傲的上坛,将下一任的小小“芙蓉姬”交予纱织后退下。
这是仪式最后的步骤。
“看呐,”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纱织不理睬小女婴的哭闹不休,迳自以稚嫩的小手臂勉强高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芙蓉姬”──诞生于此!”
“万岁!!”人群蓦地爆出轰天震地的欢呼,直冲云霄,声量中包含了多么强烈的残忍及快意啊。
本性。人的本性是兽,见血心喜哪!
“我在此将第六百零二代“芙蓉姬”,命名“朱实”!”
“好──”群众间又是一阵踊跃欢呼。
变态变态变态!
他就快按捺不住了,拳头已经格格作响,幸好被外头过于吵闹的声响盖了过去。
紧接着是一片欢欣鼓舞的声响,他可以想像外头一副歌舞升平的景面。
纱织不是告诉他,她会令人将魔美抬放到神社后面来,怎么都还未听到任何动静呢?
“快快,快一点。”说人人到,说鬼鬼来。四、五道匆促的脚步声果然应他的要求纷乱沓至,仿佛还扛着一件十分吃重的东西。
对了,是棺材。“卸任”后的芙蓉姬,其尸首棺材会先放到这儿来,待狂欢结束后方入土葬尸。
“好了好了,就先搁这儿吧。”
“真是的,纱织小姐做事也不让人先喘口气歇歇,赶什么赶哪,死人又不会跑了。”
“嘘,别说纱织小姐的坏话,当心她听得见哪。”插进话的声音颇有几分忌惮。
“哼,他奶奶的……”狠话照放,可音量却压低了。
“恐怕她比你奶奶还老咧,嘻……”
“哼,我就不信那个长不大的鬼丫头能奈我何……”
人终于全走了。
确定没有人后,一块地板突然被掀了起来。
一名高大颀瘦的结实男子倏然从地窖中跃出。
任惊鸿迅速挪开棺材的木盖,将软绵绵的人儿抱起来,一条带刺鼻香气的绢帕覆上她的鼻唇上,轻轻拍打她的脸颊。
“魔美醒醒!”
一只眼儿半睁,过了一秒又合了起来。
“不,没有时间睡了,醒醒!”他的力道不得不加重。
“嗯……”她终于清醒了。“鸿!?”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她无暇思考其它,本能的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真的是你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他们说,他不是已经……已经……
“来,快站起来。”他极小声催促着。“我们要离开这儿。”
他俐落地替她套上保暖的大衣后,任惊鸿再一次确认两人的行头是否都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