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有什么关系,人美就成了。”
“人美就行了?你的口气跟我爸一模一样。”我扁扁嘴,若不是尊重父亲,我早就改名字去了。
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宽容,在我眼中居然近似父亲看母亲的神色。
他说:“能跟令尊相像,是我的荣幸。”
这句话听起来十足谄媚;父亲又不在眼前,他对着我说这种奉承的话干嘛?
我又转过头去不理他。
我的脾气是有点别扭的,喜欢人家顺着我,可是如果对方太过于谄媚、狗腿的话,又会不高兴的把人一脚踢开,觉得他侮辱了我的人格。
后来一路上我都没有再跟他说过话。
进了珠宝店之后,我跟母亲到贵宾室坐下,总共有五位小姐招呼我们,进进出出的,搬来整家店里最贵最高级的珠宝。
这些金子钻石当然都是一等一的华美漂亮,但是我拿在手上把玩,却是兴致缺缺,一点也没有购买的兴致。
“晓月,快看看,喜欢哪一个?”
“唉!妈咪,每次我戴个一次两次就往银行保险箱送,保险箱都快塞满了。”我叹口气,无奈的说。
“珠宝也只有这么一次两次的价值啊!戴到第三次,人家还当我们家里财务状况出问题了,需要这些旧珠宝撑场面呢。快挑快挑,下个月有一场你表哥的生日宴会,挑几件体面一点的首饰。”
母亲说着,又被一群小姐围住,眉开眼笑的挑选她第二十八颗钻石戒指。
我把堆在我眼前的几条项链抛着玩,百般无聊。
偷眼看容楷元,他正看着我笑,一排雪白的牙齿露出来。
我套了几个尾戒在手上,怎么看就是不对劲,脱了下来丢到小姐手上说:“真难看,怎么都是这些庸俗的东西。”
“对不起,大小姐,我再拿一些过来。”
我从眼角余光看到容楷元又笑了。
喂喂喂!本小姐不是给爷儿们取笑的。
我心中一阵气愤。从小到大这样笑我的人多半在想:瞧!一个把珠宝当玩具玩的千金小姐呢。
小时候不堪回首的记忆涌上心头,一个调皮的男孩把学校赠送给第一名的笔记本从高楼往下抛:这种烂东西,你根本不会用吧?你不是一个千金小姐吗?
每个女孩小时候总会遇上调皮男孩,但我向来记仇,那些在空中飞散的纸片,我一辈子不忘。
我抬起头来说:“再拿些项链给我瞧瞧。”
听到这一声指示,售货小姐赶忙起身,又端了满满一盘项链过来。
“大小姐,这些都是今年珠宝设计比赛得奖的作品,全世界只有几条。”
我把项链拿起来鉴赏,一边用着睥睨的眼神看容楷元,怎样?!我家就是有钱,你要笑我是大小姐就尽管笑好了,我偏偏买给你看!
“统统包起来。”我指着那几条比赛得奖的项链。
“大小姐眼光真好!”一群小姐连声应着。
奇怪,这句话到哪里都听得到,我当下就懊恼自己冲动任性的行为。
无端的又花了一大笔钱。这些东西爸妈当然不当什么,我难过的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说任性就任性,没人管得了我。
我呆愣了半晌,看母亲在旁边也挑好了自己喜欢的戒指,正拿出金卡付帐。
我闷闷的说:“妈咪,这里冷气太强,我到门口站一下。”
“好,你去外面吹吹热风,我马上就来。”
任台北的夏天多热,我能感受到的依然有限;家里一整天开着冷气,就算不开,山风从窗外渗入也是一片沁凉。
走到门口,我发起愣,胸口没来由的又闷又痛,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就是我的生活。高级餐厅、名牌商店、画廊、美容院,我就在这些地方一天天度过我没有意义的生活。
活了二十几年、读了这么多的书,到头来,我还是一个被养在富家、锦衣玉食的娇娇女。
对于社会来说,我一点贡献也没有。
唯一的贡献可能就是增加这些商店的收入,帮商家多增加一些买气。
我的生命空虚得苍白。
“给你。”
一个小盒子伸到我眼前,我抬头一看,出现的是容楷元的微笑。
他从盒中拿出一条蝴蝶形状的链子,笑道:“你看,是手链,也可以当头饰,你适合这种雅致的首饰,刚刚那些现代感的项链都不适合你。”
他把链子别上我的头发,蝴蝶形状的坠子成为发夹,金色的链子沿着头发垂下,金色与黑色形成鲜明对比。
我对着门口的镜子照照,看见他对着镜子里的我笑。
“你看,不是很漂亮吗?你这样文雅的女孩子,就应该这么打扮。”他轻轻的说,本来就好听的声音,现在显得更加温柔。
我不禁脸红,连忙把头饰摘下,还给他。
“还你,我自己买得起。”
“我当然知道你买得起,这只是便宜货,就当作我一点点的心意吧。”他把首饰收到盒子当中推给我。
我没有推辞过别人的礼物,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坚持下去,只好把礼盒捧在手上。
刚好妈妈走出来,高兴的说:“我们走吧!去哪儿喝个下午茶?小西华如何?”
小张时间算得刚刚好,车子已经在珠宝店门口等着。
结束了高级珠宝的购买,又要往下一个高级餐厅前进。我笑笑,对这样的生活有些厌倦,但我想母亲是不会看出来的,三十年来,这样的生活对母亲而言已成为天经地义。
容楷元在旁边用商深莫测的眼神看我,他淡淡一笑。
“辛苦了。”
“何事辛苦?”我不解。
“不论贵贱,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他回答。
“这倒是。”本来已经够伤心了,被他这么一说,心理如千把刀子在刮。静极思动,在家里过着大小姐的日子太久,我闷得发慌,闷得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存在于这个世上。
出身富裕家庭,不需跟小市民一样一步步往上爬,站在顶端上,却无聊得发慌。
高处不胜寒是一回事,无聊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常听钰真说同事之间互相排挤,你踩我一脚、我踢你一腿,每个人设法踩上别人肩头往上爬,听得我无比向往。
人总是羡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富家子弟则羡慕钱买不到的东西。“上车吧。”容楷元招呼我。
他似乎想伸出手来挽我,我连忙跳开一步,一溜烟跟着母亲钻入轿车当中。
虽然刚刚那句话让我对容楷元稍稍改观,听起来他并不是个过分肤浅的人,不过呢,我最希望的还是再也不要看到他。
* * *
“接通了吗?”
叫小张把车子停在旁边,我拿出那张已经被我揉得不像话的纸张,叫他帮我拨电话。
“请问是苏先生吗?我家大小姐想跟你说话,请等一下。”
小张总算拨通了电话,他把手机交给我,我兴奋的接过。
“是苏先生吗?”
“你是哪一位大小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听来啼笑皆非,可能被小张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我连忙回答:“我叫章晓月,上次在东篱画廊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才一个星期的事,自然记得。原来你就是那一位‘大小姐’。”苏承先声音带着一点点的嘲笑,如果挽成他人,我一定生起气来,不过今天我却一点发怒的想法都没有,反而歉然道:“对不起,那天没有留你下来,其实画廊不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表姐的。”
他把那天我说的话都记起来了,既然他了解,我也就好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