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怎可能与自己分开呢?对他那样细心周到,自问是一百分女朋友,怎可能会有分开的一天。
雅慧不相信自己会输,亦不相信不幸会降临自己身上。换了别人可能会颓废一阵子,但雅慧把命盘捧在手,斗志只有更激昂。好的,你说我会失恋不能与他同偕白首,我便尽力扭转命运。
雅慧并没有放松,只有守得更紧。
Marc不见她,她便自动消失,但美味的饭盒定时定候放到他宿舍的房间内。他不来电不要紧,她把要说的话,对他的鼓励传真给他。偶尔他心血来潮想见她,她便漂漂亮亮愉快欢欣地赴会,以求表现最好。
这样便捱过低潮的大半年,Marc正式毕业后,情况果然好转了,在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后,Marc与雅慧也就相安无事地又走在一起。
没有人会讨厌雅慧这种识时务的女人,她聪明伶俐、冷静细心,从不给予别人麻烦。Marc入了一所著名英资律师行工作,前景似乎一片光明,于是他开始放下混浊的心情,仔细思量与雅慧将来的可能性。
也这么多年了,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的最终结局不外是分手又或是结合。虽然对她从没澎湃感,但也不介意与她走了这些年的路,雅慧的确又是很优秀的女孩子,所有理想妻子的模式她都拥有,她和蔼富爱心,懂得体贴他迁就他,外表优雅高贵娴淑,家庭背景更是一等一,这样的女孩子,既爱他又能帮助他发展事业,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类型。
恋爱的日子依然是旧模样,吃饭看戏两星期一次性行为,无可无不可。在某一个晚上,Marc与雅慧在艺术中心看过一套大岛渚的作品“青春残酷物语”之后,Marc忽然提出了结婚那回事。
那是一套很具震撼力的电影,五十年代末期的日本,旧世界新世界的冲击。男女主角的相爱模式是永恒的性与暴力,双行双栖的二人世界却不见温馨与和谐,然而也是爱,无论再扭曲再残忍再无情,没有关心没有理想,眼前的明天是死胡同。然而,也是爱。
漆黑的电影院内,Marc托着下巴,冷静地瞪着男女主角的一举一动。男主角理直气壮地把女主角强奸,然后女主角爱上了他。男主角以女主角的美色勾引中年男人赚钱,自己终日无所事事,骑着一架电单车风驰电掣。女主角怀了孕,男主角只求把她和他的胎儿打掉,别无他想。然而,女主角永恒地情深款款,外表再刁难,对其他人再冷漠,态度再差,在男主角面前,却是永恒地付出,心有灵犀,死而无悔。
Marc并不是感动,廿多年的生命,他何尝感动过?只是,他蓦地领悟到,女人,在爱情内,要多蠢有多蠢,为爱情牺牲,对于她们来说,是无限的快乐。
雅慧为了他牺牲过不少,Marc不是不知道。她放弃英国的学位,她放弃其他有条件的对象,死心踏地的,只为他一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从没感动过。多么想把雅慧的脑解剖,了解清楚它的构造,然后左右搭线为她重新调整,改造她的痴心,让她返回没有他的原位。他并不欣赏她的痴心,并且觉得负累,太多太重太真诚,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渴望好好地回报她,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最自然最快乐的做法是以爱还爱,但是说到这点,他更是彷徨。爱,他并不知道是什么。
看看电影中男主角的冷酷与视若无睹,Marc仿佛看见自己。真失笑,居然产生了共鸣。
当然,Marc对雅慧还不至于那么戏剧性,但他不排除有对她更差的一天。
当一个人不爱上另一个,做得再好,也只不过是那样。是不变的道理,爱你自然对你好,不爱你,能够想像的,再差也可以发生。
完场后,Marc沉默地走在雅慧身旁。雅慧轻易地察觉了他那过分的沉静,是故关心地问:“怎么了,有心事?”
他望进她温柔的目光,立刻又想起了男主角疑惑的眼神,每当女主角懊恼了不快了,男主角望着女主角,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心中没有爱,便不可能明白对方的温柔,无情的人不可能懂得深情的人的一片心。
Marc想问她,干吗对自己那样温柔那样关心,但还是止住了、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她的答案一定教他更迷惘,她必定会说些什么“我爱你嘛”、“你是我最亲的人嘛”这些话。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爱他。
雅慧牵起他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五章
忽然的,Marc想哭。他是彻头彻尾对不起她。
一点也不爱她,他知道,一点也不。
一直看不见她的温柔,虽然她持续地奉献了这些年。在最初,她的温柔只是肉体关系的讯号,后来,她的温柔成了惯性的东西,顺手拈来不值一提,到了现在,她的温柔是存在千亿年的化石,偶然被考古学家发现了,带来一阵既不哄动也不新鲜的旧有知识。
是的,我们都见过,化石理应如此。是的,Marc知道,一个女人的温柔就是如此。
存在了千亿年,由盘古至今,存在得太粗糙,漫山遍野在沙地中躺着,叫他不能动心。
从未触动过的心。
Marc看进她灵秀的眼里,内心凄然,这个女人没福分,遇着他。
其实只是内疚,但听在女人的耳里却变成了成千上万吨的爱。“你嫁给我吧。”他对她说了。而她,在毫无心理准备下怔着,要以十数秒来分辨她接收了的信息,然后,确定了自己没听错,秀丽的睑便绽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光亮笑容。夜里的街灯照在她脸上,那张眯起眼的笑脸,活脱脱就是当夜的女主角,非洲的饥民,东欧的战争,爱滋病的蔓延通通不及她被求婚这事重要,这一刻,她是全世界瞩目的。
守得云开了,守得云开了。雅慧在心里打出了以上字句。她掩住脸,快乐得像快要哭出来。
Marc看着她,却只有更哀伤。
对于雅慧来说,Marc求婚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因为他曾经问过那句说话,于是她肯定了自己的地位。
不是Marc肯定了她,而是她肯定了自己。肯定了自己多年来所做的并没有白费,肯定了投资的正确,所有的不安与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不再重要。
她从没怀疑过Marc对她的爱,她不相信她身边的男人有不爱她的可能,不是过分自信,而是她相信努力,感情有起跌是平常事,若有天分开,她深信,一定不会因为是他不爱她。
事实是,后来他俩也分开了,但雅慧一直认为,Marc依然爱她,是爱着她地离去,其至爱着她地死去。
不是吗?他向她求过婚哩,一个男人打算与一个女人结婚,一定是很爱她了吧!一定是。
以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Marc与雅慧根本没有结婚,自那求婚的一夜,Marc其至不再主动旧事重提。雅慧却不以为意,在告诉过他“让我考虑下。”之后,她便积极自顾自筹备婚礼,到法国走了一趟拣选婚纱,也与做印刷的朋友商量印喜帖的事宜。父母亲友都知道她有结婚的打算,Marc亦正式与雅慧的父母吃过一次饭,但婚事就是没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