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男人挽着箱东西,拖拖跌跌的离开。忽然,阿文很明白很明白。
那一夜,阿文直截了当这样问薛花:“你要我的左臂抑或右臂?”
“怎么?” 薛花笑:“你转行卖烧鹅?”
“别装了。”阿文坚定的望向她:“我知你只喜欢残缺的东西。”
薛花收敛起刚才绽放的笑容,慢慢说:“爱上了我?”
阿文抱了抱手臂,“可不可以?”他问。
薛花趋前一步,温柔地说:“爱上我非同小可。”
阿文抬起眼来,眼神不是不兴奋。
薛花叹了口气,对他说:“左臂。”
“好!左臂!”阿文欢天喜地地在空中转了个圈,接着跑了出去。
左臂。只要一条左臂便能换取她的感情。只要一条左臂。 阿文暗掂,这个他付得起。
但如何把这条左臂献给深爱的人?刀割?斧斩?电锯?
想了很久以后,他跑到冰库。对了,先让手臂冻僵然后斩下来,可免除痛苦。
冰库温度在摄氏零下二十度左右。平时阿文内进要穿着特别保温衣服。今次,他在那套物制工衣上,剪掉了左边衣袖。
左臂,她要求一只左臂,正如平常女孩要求一朵玫瑰那样。
阿文觉得很有面子,被一直暗恋着的人接纳。
但冰库,真的很冻很冻,而那套工衣,给剪掉恶劣袖之后,便不再保暖。
本是兴致勃勃想着薛花的阿文,开始感到很倦很倦带着些睡意。
他抚摸暴露在空气中的左臂,还依稀感到肉质的微温。于是他想,大概还要坐久一点。
然而,他开始感到意识模糊,很想很想,好好的睡一觉。
手臂,还未曾冻僵。
还是再多坐一会儿。
就在将睡未睡之时,阿文醒觉,再坐下去的话,便只会白白冻死,手臂,还是趁现在就斩下来。
走出冰库,阿文转了个巷拐到屠房那边,拿起那把平时他用来斩猪斩牛的大刀,高举斩下自己的左臂。
是丧心欲裂的--
兴奋。
阿文住进了一楼,薛花的私人楼层。
失去了一条手臂,阿文也就掉了冰库的差事,他已不能抬抬担担。
每一晚,薛花抱着阿文没有手臂的左肩,总是着迷到不得了,那皱了萎缩了的一小段,于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美丽。 她会真情真性的吻下去,抱着那被正常人唾弃的缺憾赞叹爱情的如意。
有人可以为一个发型而爱上对方,有人则是为了一种职业,又有人为着某一类高度,又或是某个国籍。如此来说,薛花喜欢残疾,大概理由也颇为完满。
只是后来,爱情减退了。
薛花开始对他呼喝,做爱时又麻木无情,一副可避则避的样子。
吵吵骂骂中,薛花说了句:“我已不能对你触动恻隐之心。”
阿文以余下的一条手臂托住额头,歇斯底里的问:“你--还--想--要--什--么?”
薛花窝在床角掩住面,低声说:“我不知道。”
半晌后,阿文抬起满布红丝的眼,说:“今次要脚好了,右脚好不好?”
然而薛花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些什么?”阿文忍着,温柔的问。
“你完全不能令我有任何触动,你再掉多一只手一只脚,我还是可怜不了你,” 薛花低下头来。
阿文叹气:“能否爱得平凡一点?”
薛花饮泣:“我的爱只能建立在施舍和怜悯之上。”
阿文缓缓点下头来。在夜中,走回冰库去。
必定有一样东西可以令她好好的爱自己,让她深深的感动,不能自持。
已经好久没回冰库来了,这里呀,冻得交关。
生命,会不会是其中?
把生命整个送予她,她可会感动?
零下二十度。她不要他的手手脚脚了,他只好把整条尸体送给她。
零下二十度,大概可以很快死。
听说先会感到疲累,然后便会有睡意很幻觉,最后在熟睡之后,一晚必死无疑。
若果死不去而冻坏了手和脚,又是可以切下,变成极度残废的人,她一定会很开心。
那时候,她会不会把所有的爱倾注到他身上?
冰库,真的很冷。其他人大概会这样想:这个男人一定很喜爱自己的工作环境,连死也要和这批猪牛羊一起……
楼下二楼租了出去,换了个女的。
这女孩子是中文大学学生,贪这里环境好,又近大学,而且薛花这房东,真的又好又有爱心。
薛花收养了第四名孩子,这个,瞎了双眼。
她对女大学生说:“每次我觉得需要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便收养孩子,好好的怜惜他,抚养他,我藏在心里的爱就是这样释放出来。”
女学生笑问:“男人呢?你不需要男人的吗?”
薛花抱着那瞎眼的婴儿,说:“不要了,他们呀,不值得可怜呀。”
第八章
百看不厌的脸
他是一名专门研究脸的男人,他对女人的脸充满认真的研究心态,而研究方向,是朝向一张他视之为永恒的脸。
他一直在找寻一张百看不厌的脸。
这张脸必需有那令他一看再看,继而依然想看的力量。搜遍街上往来的女人,他看了上百部电影,最后他从时装杂志上看见世界顶级超模Christy,他发觉无论她的哪一个造型,都有令他心动的本事,于是他便暂且对她进行研究。
他把Christy的时装照片,替香水、口红拍的广告照片、海报等等印刷品,精挑细选地选择出来,然后贴往家中大小角落。
他要挑战这张脸,好好了解她是否真的令他百看不厌。
与此同时,他在一所闹市的雪糕屋发现了另一张脸。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热得整个人虚脱了,为了躲避那毒热的太阳,他逃到一所小小的、满有格调的雪糕屋之内。
他挑了一张绿色的小圆台,坐下来,抹了抹汗,然后要了客苹果雪糕。
当雪糕捧上来之时,他稍稍惊喜了,原来苹果雪糕是连着一个大苹果一起送来,雪糕是放在苹果挖空了的躯壳中。
他满意地吃了两口,然后舒泰地张眼到处溜,忽然,就被这样一张脸吸引开来。
这是一张站在雪糕柜后的一名女孩子的脸,皮肤好白,脸型稍长略尖,侧脸线条因着高高的鼻子和微长的下巴显得优雅,眼睛修长明亮,眉毛工整有光泽,而嘴唇,棱角有志。
难得的是,她有种悠游恬静的气质,像张加了滤光镜的活动照片,看在放有苹果雪糕于跟前的他的眼里,感觉十分十分之好。
他一边吃着雪糕,一边看着她的脸,心头一阵酥酥软软的荡漾。只就看了这一刻,你已决定,他是舍不得离开这张脸。
是了,这也是一张百看不厌的脸。有可能啊,若然长久地对这张脸作出试验,他真有可能印证这张脸的永恒性。
于是他便欢天喜地了。而以后每隔一、两天,他便往这间雪糕屋坐下来,要一杯雪糕又或是一客格仔华夫,好好的,清楚的,以不同角度观看这张于他来说,有意义得媲美相对论的脸。
另一方面,他继续搜罗超模Christy的照片。一直也好端端的,直至有一天在某本外国杂志上,他看到,Christy的脸有一种奇异的、讨人厌的特质。
她的眉宇眼梢,有种不讨好的倦,她嘴角也有种不可爱的向下弯的余韵。
他看来看去,皱住眉把照片上下左右转来转去。忽然他明白,那是因为,她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