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行李袋放在沙发上,踢掉了鞋子,然后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门,才发觉房门虚掩。
我静心地听着,房内有微微的声音……
是人声……
是人的喘息声……
是男的,也是女的浓重喘息声……
我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连连的恶梦。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里,真是头头碰着黑,连幻觉都如此无聊,太恐怖了!
屋子里刹那间寒风刺骨,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不动。
房内仍不住传来寒宰的被褥纠缠之声……
我拿眼看看四周环境,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也许,我这糊涂蛋跑到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我们这幢大厦,每个单位都一模一样!
念大学时,我就曾经如此糊涂过。只因考试,连夜在图书馆里念书至天明达旦,拖着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躯,步入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顶一层,其余各层皆是男生宿舍,转呀转的,转了好几个弯,自以为已到目的地,推门一进睡房.见床便躺下去。
睡醒时,一室阳光,我睁眼看看床头书桌巳怎么放置着一大叠一大叠的电子物理书的呢?好莫明其妙,从哪时起,我开始转系念理科了?还在狐疑之际,骤然看见物理系的一个男同学惶恐至极地坐在我对面床上,戒备地把自己的身体拼命缩向床的角落。我惊叫:“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对方吓得什么似地嚷:“我正要问你!”
老天!我拍着额头,差点昏了过去。
这个笑话,传遍校园。我就是这么糊涂,转呀转地少攀了一层楼,碰巧那床铺的男主人当夜没有回宿舍,于是,我累极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极端疲累之下,是会发生不可思议,无从解释的错误,一定是摸进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离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脚上似有千斤重担,动弹不得。
我多么的可怜!
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对象竟不是我!
我的心开始绞痛,紧紧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间里头,听到了男的声音,那么的温柔无奈:“我对不起你!”
“我们都对不起另外一个人!”
“不要说了!”
对,不要说了,说一亿个对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处,僵,冷。
“我口干!”男的声音又在响。
“我给你拿杯水!”
过得一阵,房间的灯亮起来。
房门打开。
凄厉的一声惨叫,并不是我。
锦昌冲出来,一把抱住郁真,忙问:“什么事?”
话才出了口,他望见了我,比见鬼还要恐怖,眼放绿光。
我没有怎么样,只说:“让我进去,那是我的房间!”
我在他们的身边擦过,把房门关上。
阔别才不过三百多天,睡房布置丝毫不改!
那枕,床盖,尽是旧时模样。
我胃内一无所有,看着凌乱的一床锦被,再吐不出一点儿剩余的渣滓!
随即,我倒在地上!
再转醒过来,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栽你倒,你醒着,你站起来,全是你个人的料理,跟旁人无关!
我扶着床,站起身来。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开了浴室内的花洒,从头至脚,重重地洗刷干净。
我站在镜前,一个裸露的女体,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吗?
我笑。
人与兽,何异?
才不过是三天功夫,我的裸体告诉我,已经消瘦,憔悴得如此不堪!
我用大包巾裹着自己,拉开了抽屉,翻出了一套旧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细地看清楚,的确是自己的旧物,才放心穿上!
房门打开,走出客厅。
锦昌立即自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自四方八面映进来。当初我们决定买这间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这个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时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许陌生。我于他,想也如是。
锦昌一夕之间,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过分明显了,须根子如丛生野草,杂乱无章,有一种……一种肮脏得离了谱的感觉,他从来不是如此的!
锦昌望住我,踌躇只那一分一秒,就冲上来,抓住我的手:“郁雯……”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着回来,没有通知你!”
“郁雯,请别这样!我一夜没有睡,我怕你有不测,我想过要报警!”
“母亲呢?”
“她回乡间去了,没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间去的。”
“啊!”我应着。
“郁雯……”
“锦昌,我真的有要事赶着办!”我挣脱了他的手,打开了锦昌上前来拦截我。
“郁雯,求你让我们好好地坐下来谈谈!”
“先让我出去了,办妥正经事,我会回来,回来再谈!”
“你会回来?”
“会!”
恒茂银行,耸立在地王之上,宏伟坚固得有如一所地狱。
我走进去。
被招呼在非常辉煌的会客室,等候……
墙上挂着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个,很面善,施家骥?
我不是不战栗的。然,感谢昨天晚上,我的战栗再不是要面临这宗钱债案的裁决了。把我送到十八层地狱,心头未必如现在的苦。
我的眼泪,至今,始如断线明珠,一颗颗地堕碎在衣襟之上。
恒茂银行一共有三位高级职员负责接见我,陈业广总经理,信贷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银行方面的法律顾问,姓汤。
我在他们出现之前,早已将眼泪拭干。
陈业广先生很温文地说:“王太太,很高兴你赶回香港来处理此事,我们以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顾问说:“你有代表律师吗?”
我摇摇头。
“希望无此需要。如果我们双方面能解决问题,无人喜欢在法庭相见!”
“如何解决?”我并不认为自己问得愚蠢,时至今日,我仍能问问题,连自己都骇异了。
陈业广答:“王太太,也许你一直在外头,不知道发生在张重轩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见得会知道张家的来龙去脉,我跟他们基本上毫不相识,更不往还,我来往的只是我的母亲。
胸口一阵剧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动着身体。
“王太太,张重轩家族似乎在过去半年内有很多困难,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与投资上头,血本无归,潜逃至东南亚去,经他手借贷的银行款项,超过五千万,你担保的这一笔,是后期的一个非常细的数目。”
我苦笑。
半生人从来未试过有二百万元在手
“什么生意与投资,可以令到一个人如此名誉扫地,兼害惨了旁的一千人等?”我问。
“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点点头。
“张重轩先生虽仍是我们银行副主席,但他已声言不对女婿所有行为负责!”
“张重轩太太呢?”我问。
“这个我们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签了担保文件,也就只好请你负担这项债务。”
“我没有二百万!”
室内一片静谧。
“我真的没有!”
我再问:“拿不出来,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绪显然激动。
“你坐牢,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我们也有为难,也有迫不得已。”
“宽限一个时期,我们可办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无路。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合情合理。
我叹一口气:“那就给我一个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让我们向董事局交代,然后撤消控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