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格局最为妥当。每晚除非有业务应酬。否则敬生和我必到聂淑君的房子去吃 晚饭。饭后,我陪着他散步回到我俩的房子来。
这一夜,敬生回到家里来后,仍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小三,你来,我有件小东西 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着敬生,走进书房去。
我有一个脾气,数十年如一日。对敬生的财产与生意,从不积极表达半点兴趣。连 这放在家里的夹万,我都敬而远之。
我崇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业,有价证券、外汇、珠宝,全是敬生在这二十多年来,陆续而主 动地送给我的。
每个月贺氏集团给我一张基金投资管理的月结单,我都懒得多望两眼。
事实上,跟着敬生的这些年,老早看惯三更穷五更富的情势。本埠的富户,风云变 幻,莫测高深,我都已见怪不怪,不大动心了。
单就是七三年股市狂泻时,又有多少人知道身为首席经纪的贺敬生,也遭遇过现金 的周转不灵呢?
那一夜,对了,敬生辗转反侧,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说:「 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说:「商量些什么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资产,既给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须得你同意才能挪 动。」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没想过会输得这么惨!由七干点直跌破一千点,我仍能 撑得住,反正是输掉了以前赚下来的钱罢了,谁会想到,八百点入货,仍然要出问题, 再人货,再跌,直跌至三百点,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进去了,如今还落得这么个收场。 」
我没有造声。
轻轻地吻掉了敬生脸上的泪。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唉!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真是的,谁会想到股市会有如今这百五点的收场?
「敬生,我本来就无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时,口袋里只有一块钱,那袭旗袍还 是预支月薪缝制的,每夜里回家去就要立即脱下来洗净,晾起来才敢上床睡觉,兔得翌 日干不了。想想,纵使你现今把曾给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时比较,我仍然拥有很多 。」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开了敬生,温柔地望住他说:「你断不会连我那一衣橱的旗袍都拿去典当 了吧?」
「不!」敬生感动地说:「没有人穿起旗袍来,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它!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说:「我不懂股票,但女 人有第六灵感,我觉得如果仍会在现今的一百五十点跌下去,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就是这样,我授权敬生,把他多年来赏赐我的一应资产,全部变卖,重整河山。
就这样,我带所有的旗袍和年纪小小的贺杰,带着群姐,搬离了跑马地蓝塘道几千 尺的自置物业,以八千元顶手费用,将中环坚道一层千尺的唐楼承租下来,重头整理出 一个象样的家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慷慨。那些年来,敬生自动给我安排资产,于我,只不过是账面上 的游戏而已。我没有数股票与银纸的怪癖,也从不巡视那些散布在铜锣湾、北角与湾仔 的物业,每个月的家用还是那笔数字。从跟在贺敬生后头的第一天,情况就是如此。
财产重要,只为它能为人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岁了,完全没有 恐惧过将来。
十六岁出身,积十年的江湖经验,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强劲无比,我怕什么?
极其量从头再起,仍有大把时间。
有敬生在我身边,我更有恃无恐。
当年,我决定跟敬生,只为他能保护我。
记得出事的一晚,是这样的……大同酒家每层收费都不一样,四楼的茶钱最高,订 房在那儿吃晚饭,写的菜式也额外昂贵。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们喜欢那层楼精挑的女 招待。
不是有相当姿色,绝不会被部长派到四楼来当值。
干万别以为女招待是变相妓女,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
那年代,欢场中流连踯躅的哥子公儿、阔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个大同女招待追求 到手,比应付杜老志舞女要艰难百倍。
贺敬生前些时,才在批评他三儿子贺勇时说:「怎么现今你们追求电影明星,这么 易如反掌,不消几个星期,代对方签一叠所谓名牌服装单,就已水到渠成。我们那个年 代,别说酒楼女待招,就是杜老志、东方红等的伴舞红星,也得花掉一两年功夫,捧足 了场子,才肯跟你有亲密关系。」
贺勇闻言,俏皮地说:「现今世道,最要讲的是效率,彼此开门见山,节省时间。 谁还管这种男女关系叫追求呢,谁也不求谁,各自求仁得仁,一场公平交易吧!」
贺敬生猛地摇头,不置可否。
我问敬生:「你看那阵子的风气更有意思?」
「我从来不喜欢粗制滥造的任何制成品。顶尖儿的名牌衣物,仍然每个尺码一打半 打的依样复制下来,分销世界各地,这有什么矜贵!只中国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订 造,这才是独一无二。连男女关系都有个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这真要每人的个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话说回来,贺敬生自从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楼见了我,就只那么一眼,他说,便让 他记住了生生世世,从此魂牵梦索,挥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楼来,坐着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乐。
我对他的印象还真不差。只为在多个追求者当中,我只跟他谈话时,心上会久不久 牵动一下。
那感觉是好的。
我喜欢他偶然的一个含情眼神,撩动起我的血脉,蠢蠢上扬。阵阵兴奋,像一股暖 流,运行体内。又像温泉,自心口涌到脸上,烫得令人舒服。
这感觉在跟别的人讲话时,从来没有试过。
贺敬生并不漂亮,然,他轩昂,有气派,能慑得住人。
商家汉又能有个大学学位,在那年头,倍添身份。
我对这个还真有点虚荣感。
物以罕为贵。在大同酒家楼头出现的,难道还少腰缠万贯的富豪?独独就少有如贺 敬生般的有股读书人的气质。
当然,敬生来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还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发乎 情,止乎礼!
这在当时,对我,更加必要。
说到头来,我不喜欢在仍有选择的情况下,当姨太太的脚色。
贺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说:「我不会离婚的,太复杂,太划不来!
只是我妻总不是个难缠的脚色,她是旧式女人,对我于依百顺。」
我听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径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既有机会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这种浑水 !
从此,若即若离。
贺敬生是必要不放过自己的追求权利,就由着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独个儿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则被冯部长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内的红员:洪照祥探长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听他们说,只为刚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于是跑到大同来庆祝。
洪探长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说:「漂亮的姐儿要当心,像案中那个遇害的美人 儿,就是生成了观音似的面孔,招来横祸。要真是天生丽质,好歹找个有权有势的护花 使者,陪在身边,以策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