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一天到晚孵在这房子里头,跟外界断了音讯似,将来怎么把江山交到儿子手 上去呢?连江湖上黑白正邪都无法分析给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责了。
社会上头,谁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带着出身的?贺杰如果有日要碰得焦头烂额才得着 一些经验与教训,我又舍得吗?
到那时候,做母亲的,站在一旁干著急,才惊觉自己没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饭在温暖而愉快的气氛之中渡过。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却说得很少。
这也未尝不好。
饭后,宋欣荣要赶着走,连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儿媳托朋友带了件毛衣回来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会一会,也是礼貌。 这就失陪了。」
「我嘱司机送你一程。」
我亲自陪荣叔走出大门。
上车前,他又握着我的手:「细嫂,真的今非昔比。从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无忧 ,现今贺氏内半个心腹都没有,贺智到底是女孩儿家,将来有差池,只得她一把声主持 公道也不成气候。你好歹要出来走走,不学多、也学少,别是被人家欺到头上去,也蒙 然不知。「细嫂,宁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马,好过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贺杰要靠你, 就这几年光景要捱一捱罢了。「元哥是个老实正直的人,他提过,希望你到富华去行走 ,反正说话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顶简单,你就出来,看成上课也好,上班也好, 当消闲也无所谓,一举可以几得,何必闷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么人笑 话的话,现今再行不通了。」
来欣荣拍拍我的手,才上车去。心思慎密的宋欣荣也如此说,就的确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厅去时,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里又不期然地抽动着,游目四顾,坐立不安。
「他们呢?光中与贺智呢?」我慌慌张张的问,甚而不见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们回来,你才安心?」潘浩元竟这样问。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脸上一放,一定是烫热的。
我解释:「不是切开了一盆水果吗?他们吃了没有?」
潘浩元没有答我,只静静地睁着眼,看我在厅上团团转。
有点像斗兽场观众席上的皇侯贵宾胃,非常冷血而尊贵地望住场内那只将要作困兽 斗的动物,心慌意乱地来往踱步,准备在下一分钟就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厮杀。
我的不得体与张惶,完全被对方看在眼内,心头更多焦躁。
「你坐下来!」潘浩元说,语音平定,且具权威性。
「坐下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从前,敬生也是以这副类同的语调对我,我就总好象着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办。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来,面对着潘浩元。
「敬生去世后,你适应得并不好。」他说。
怎么适应呢?
要我改嫁才叫适应得好吗?
念头飞快掠过心上,随即满头冷汗,只一忽儿功夫,那真丝旗袍就紧紧的贴在背上 ,只为汗出如浆之故。
我未免太离谱、太孟浪,怎么会想出这个念头来?
羞愧得两腮发热发烫,浑身僵直。
「这样子孤怜伶的过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乱想的。」潘浩元竟说了这两句话。
「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只想你生活过得正常健康有建设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恳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觉得并不单纯,并不可取,甚而并不可靠,我不怪你,我 明白。但你身边对你好的人,无一个不直接或间接地向你介绍了一条你应走的道路。那 些人包括宋欣荣、贺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们是毫无机心,不求回报的希望 你幸福,并有所成,你应该相信他们。」
我呆住了。
潘浩元这么说,就等于指责我好多心,以为他一直对我的关怀是别有用意的。
我真有这样想过吗?
是不是我作贼心虚?
抑或作贼心虚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肤色上抹了一阵红光。
他其实也正在看我。
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决定,我将永远尊重,绝不会以我的意愿为依归的,请放心。诚意地希望你 跟在宋欣荣身边工作,因为这对你是好事,我其实并不常在富华,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而明显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领,且会实实际际的筹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装,脱下了那袭旗袍,把发髻打散下来,在镜前站着。
身体还是如此的光洁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肤之内。
我伸手抚触着双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际。
我宽松地叹一口气,感觉仍是滑不溜手。
当然才不过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黄花瘦,还落得一份凄迷的楚楚可怜, 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后。会把人整个都磨损得枯黄干瘪,神颓志丧。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锦被之上,那种贴身的软棉棉感觉。益发令我想起
了私情欲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说话上钻牛角尖,由他怎样想当然吧,我必须谨记自己是贺家 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总要把心神安顿,把体能虚耗,别是如此空荡荡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于忽 然间苍老,更令人惆怅。
贺智要陪我添置新装,我竟有一番兴奋,对她说:「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从乡下走出来,工厂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职,那照顾我的同乡老表,就 借我一套她最得体的衫裤穿在身上见工去。其后,还是预支头一个月的薪金,去缝了件 旗袍,当成制服穿。那种感觉,现今跑回来了!」
贺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满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贺智后头走,声势还是响亮的。
店员殷勤招呼,贺小姐前贺小姐后的,简直当她是宝。
贺智低声地对我说:「看,这就是外头世界,认钱不认人,我每月负责她们大量佣 金,故而对我鞠躬尽瘁。等下你大手笔的买上几套,立即升价十倍。」
年轻女店员原本只着意招呼贺智,其后看我是试穿一套,买一套的样子,便忙不迭 的围绕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贴。
那些时款套装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来都好看,舍不得放弃。
最难得的是整个人都变得年青,这感觉竟如此有效地影响着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点都不在乎。
其实不然。
贺智也买了两套,其中一套黑色镶米白缎领的套装,贺智喜欢极了,就是那尺码太 窄,腰身反而显得臃肿,坏了贺智甚是适中的身裁,诚是美中不足。
我说:「大一号就理想了。」
店员立即说:「请等一等。」
只钻到里头去一转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码的西服取出来:「贺小姐,这一套 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办公室去。」
贺智点点头:「不相干,你们肯定别是穿用过的就成了。」
「贺小姐请放心,我们有专业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现在就一起包起来拿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