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庭出身的人,总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间的高贵,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雍容不 迫,这是经年累月,金马玉堂的气势感染下,见尽了世面,兼顾了人情所得来的成绩。
不能怪豪门富户,连对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况是欢场打滚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
除非以学识补救,否则,既无家教,又欠才学,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香江之内 的天潢贵冑,就真是太艰难了。
连我都觉陪在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见一斑。
当然,她们这起年轻妞儿,也有本身的种种苦衷与苦处。
辛苦经营,希望捞得个善待自己的金龟婿,也无非为着下半生着想,讨一口安乐茶 饭,不再仆仆风尘,拋头露脸。相处侍候一个人,总好过看尽天下群众的脸色。
喜恶是指顾间事,那份恐惧与犹疑,非同小可。
但见群姐急步走来,说:「你怎么干坐这儿呢?老爷到处找你,说要跟你介绍自远 方而来的贵客。」
「魏小姐,我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辞,魏佩倩就问:「我跟你一道儿过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吗?」
真不知如何反应,当然,带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闲聊几句,也是无妨的。我完全明 白她目前的处境。活像走到别种动物群中,格格不入,不无惶恐与尴尬。
也只好由着她跟在我身边走了。
贺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趋前来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带到两位男士跟前。且一叠连 声地说:「小三,来来,看你还认不认得这位朋友是谁?」
我望住那两张陌生的脸庞,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断的思索。
那位年纪较大的,怕有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浓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肤, 粗眉大目。魁梧健硕,予人一种清爽而安全的感觉。
面相是有点熟,可是,我应该并不认识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青人,年纪应在三十上下,模样儿跟年长的一位有点相似 。最不喜欢那种眼耳口鼻挤在一起的人,未尝相交,已经产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 ,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教人看得顶舒服。
一时间,我茫然,无法想起在那儿曾有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失觉了。」
那年纪较大的一位笑意温驯,和颜悦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记起来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脱疆野马般飞驰至远,直回到童年时代,脑里的影像,由模糊碎乱 ,慢慢凑合成形,甚而逐渐变得清晰。
会吗?会是他吗?
天,我的心连连抽动,卜卜乱跳。
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喜骇异,令我不知如何反应。
实际上只几秒钟的光景,感觉上是几个世纪似的,人才鼓起勇气,吶吶地说:「是 潘大哥?」
「对,对,妹头,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我抱住,在我脸颊上吻了两下,再捉住我的双臂,把我细 细地从头打量。说:「小时候的你,跟如今还是那个模样,一点不老,我可老得多了, 难怪你没把我认出来。」
随即宽慰地哈哈大笑。
一连串故旧重逢相认的大动作,把我吓呆了。稍稍定下心来,才立时间想到自己的 环境与身份,面胀得红通通、热辣辣,慌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贺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愠,还一派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没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乡,今次他父子远道自泰国来给我祝寿,竟跟你 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说:「直进礼堂来时,无意中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呢,后来问清楚 ,名字的确叫容壁怡。我再问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门,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 。我们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点舍不得。
记忆一下子回了笼。
对上的一次,他这样握着我的手时,是一个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车站去送别这 位住在我们乡间隔壁的潘大哥。车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说:「妹头,对不起,不能照顾 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写信回来给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声音。
「来,光中,你给贺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转到那位年轻人、叫光中的手里。
「贺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吗?」
「对,我小儿。」
贺敬生说:「小三,你有这位老同乡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现今是东南亚出名的钻石 大王,这些年来,一直带挈我们贺氏赚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举我了,一直打扰你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资,我还来不及谢你呢!」
人生的际遇原来可以如此不测而玄妙。
谁会想到,童年时的一位莫逆挚友,曾对他有过托负终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 丈夫的大客户,又相逢于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
现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宽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运也不致于待薄我们了。
相逢也不应是惆怅,而只是喜悦。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亏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 众容。
整个人整个心都放在跟潘浩元这番久别重逢之上,竟把身边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当贺聪走过来跟他父亲说:「爸,妈叫我告诉你,这就得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听到清脆悦耳的催客就座的铃声。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知应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头一望,她正廖落无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触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 到我跟前来,说:「细伯母!」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对牢贺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声:「恭喜贺世伯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跟着热烈地握着贺敬生的手,乘势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干脆亲亲热热地挽起 敬生的臂弯来。
一轮镁光灯闪动,把这一切都猎入镜头。
贺敬生分明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做着一连串下意识的反应。稍稍定 下神来,才晓得问我:「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贺敬生应了一声,把魏佩清从头打量一下,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这表情意味着两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晓得魏佩倩是电视台的艺员。其二是他 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这其中当然因为贺勇身边各式女朋友的出现,似足电视台播映的广告,此起彼落, 时而重复,时而新鲜,看得人眼花镜乱,终而致无心装载,只看成过眼云烟。
其次也因为这位魏佩情的气质实在要归类到较低的层次上去。贺敬生一眼就能看得 出来,因而认定对方也不过是儿子那起走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无须多所关顾。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应该说,最令有教养的人神往的,并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 与充盈一身的那种气质,是矜贵、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为重要。
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种慑人心魂的气势,仍 有那叫人回首恋栈不舍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