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聂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个卑微的脚色。
真难怪贺杰最怕出席这种场合,无端端站到众人面前去受无形的侮辱与压力,也直 叫人气馁。
不是吗?主人身份,却备受冷落,在闹哄哄的场合要找个伴寒喧闲话,也似无从下 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极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听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 抢夺聂淑君或其它贺家人的锋头。
这种无形的压力,我经年受惯了,每次再受,仍然觉得委屈。何况小小年纪,感情 额外敏感与脆弱的贺杰。
幸亏他不回来贺寿。
午膳摆在家里,饭后亲友们凑成牌局,直玩至吃过下午茶点,才上酒楼去。
贺敬生有午膳后小睡的习惯。
我因为要留下来帮忙打点,没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边去。
贺敬生这才踏出大门,就听到聂淑君对贺敏说:「你父亲把我的床看成了钉床拟。 」
贺敏没说什么,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这比她母亲的那句说话,实在还要叫我难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视而不见,听若罔闻。
其中跟聂淑君搓牌的是贺敏的家姑上官老太,还有贺聪妻子阮端芳的母亲及姨母, 我管称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张柳氏。
张柳氏的丈夫张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宝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庆宴会佩戴的 首饰,相当出众。
自从贺阮两家成为姻亲以后,聂淑君跟阮柳氏又相处得来,更加喜欢到张立本那家 福生金铺去购买首饰。
今天聂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红宝钻石颈链、耳环与戒指,就是半年前帮亲福生的货式 。
张立本太太说:「亲家奶奶,你们贺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个胸针很名贵哪,是宝滋 华哲的出品吧!这年头,年轻的有钱姑娘都一掷千金,捧尽名牌的场。」
聂淑君答:「时兴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贺智那胸针怕不花上半个百万吧?」
说着这话时,她望一望身边的贺敏。贺敏点点头,表示数目说对了。
「看,用的钻石还没到三四卡重,眉丝细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大钱。
五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认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时代不同了,我们老一辈最要紧讲货真价实。镶工最无谓, 一颗宝石,有色有质有彩有重量,四大条件俱全,就是无敌。」
三个女人七嘴舌地谈论首饰,只上官太太没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颜悦色,内心有没 有自卑感,实不得而知。
上官怀文虽贵为司宪,亦不外乎政府公务员一名,年薪未足百万,居屋津贴扣薪金 百份之七,再毫无转弯余地的纳百份之十七的税,一年实支九个月的薪金。跟在儿子身 边过活的老太太,手头再宽松,亦只能戴条顶多几万元的珍珠颈链充撑场面而已。轮不 到她插嘴讨论究竟是买欧美名牌首饰好,还是实斧实凿的购买香港式的珠宝捧。
贺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势悬殊未尝不是其中一个因素。
贺敏初嫁时,曾屡屡回娘家来哭诉,只听聂淑君安慰女儿说:「她算什么身份?
贺敬生跟她做儿女亲家,她的面光还不够呢。容不下贺家的风光的话。我干脆招郎 入舍。告诉她,政府还是向我们贺家租房子给高级公务员住呢!」
贺敏有没有因为这种不得体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势成水火,就不得而 知了。
反正日子过下来,初归新抱都已经成了四十将临的老媳妇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 会白热化。
人与人之间不易相处,只为不肯设身处地的为对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个女人只管自己兴致勃勃,分明的就懒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 表不悦,或是无可奈何,硬要口沫横飞地谈论珠宝,无非是肆意炫耀财富。这跟在无法 丰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应吃烧鹅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别?
我常笃信,福份是自己修来的。
还在思考之际,又听到张立本太太对她的姊妹阮柳氏说:「上个月福生造了一套精 美无比的翡翠首饰,我催你跟亲家奶奶来看,你老是不着急,就在前个星期,福生的伙 记告诉我,立本把它卖给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吗?真有这种事吗?怎么亲家奶奶不早点通知,好让我买下来,今天派派用场 。」聂淑君说,一脸惋惜。
「是什么货式了?我们还缺翡翠首饰不成?」阮柳氏追问她妹妹。
「就这套首饰非同凡响。现今几难得才找到纯玻璃的玉种呢,简直是翡翠之中的极 品。来头大得不得了,还是慈禧太后当年送予法国驻中国的大使夫人,辗转流传到法国 去,一对玉镯是原封不动完全旧的模样,宝光流转,通体澄明。至于那翡翠蝴蝶胸针, 倒是从新以现代一流手工镶过的。我看过后,几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给我,他只是不 肯。」
我听得汗毛直竖,想想,也真可惜,这么一套应该接受众人赞叹欣赏的玉石艺术品 ,怕要在我那首饰箱内作长期归隐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众矢之的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敬生便已出现。
我朝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敬生把那个放翡翠玉镯与胸针的锦盒带了过来了?
惊魂未定,贺敬生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看你,今朝赶着走过来,竟 忘了戴这套翡翠首饰呢,我这就给你拿来,今儿个晚上用得着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复何言?
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我实在无法再想到一个较好的借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绝,而 不令他失望。
于是,只好遵他嘱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饰。
老实说,这以后,我连正眼也不敢望聂淑君。
寿筵摆设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礼堂前迎宾的贺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国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长衫马褂外,儿 子女婿都穿西洋礼服,十分的够气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睁大眼睛,蔚为奇观 。
到贺的客人,非富则贵。
政府高官与政坛显要,被邀请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怀文负责招呼。
这些二姑爷的同道中人,其实有半数以上是贺敬生的客户。
在香江干活,不论你是那一个行头的人,都有关注股票地产等金融投资的必要,否 则,如何力敌高涨的物价以及眼高于顶的人群?
股票经纪固然要靠客户的佣金作为收入,同样,立志投资者,也得仗赖经纪花心血 代策代行。股票市场瞬息万变,不是局中人,企图一边干老本行,一边兼顾炒股,必死 无疑。
贺敬生的投资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誉。近年几乎百发百中,连八七年全球股 票大灾难,他似有预感地早早替客户出货,听他静静告诉我,自己还狠狠地拋了一个空 ,可见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买卖的客户,如本埠的其它企业巨子,户口开在贺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当 然可观。
至于说,这起政坛官场上的达官贵人,其实只不过是中产阶级,能有多少经济实力 投资股票呢?纵使是一百几十万,在贺敬生的众多客户中,还是属于蚊型户口
而已。
率直点说,是客户求助于敬生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