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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父亲稍稍提过,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佣人,她出世后,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随她嫁至江家来。四九年更跟我母亲自广州再南移,与父亲会合,定居香港。

  四十年香江岁月,一个小岛都可以由穷乡僻壤摇身变作国际名城,瑞心姨姨还是踏着前人的脚步,完完全全活在旧式社会的世代奴仆制度里!

  我懂性以来,未听过她有怨言半勾,在父亲面前更是唯命是从。

  从未试过提出什么要求的她,如今竟开口说了个令我骇异的要求!一定是什么情绪刺激下的回应!

  我不否认,自己是太有兴趣追查下去了。

  “瑞心姨姨,你信不过我?”

  瑞心姨姨摇着头,终于讷讷地说:

  “我不喜欢程太!慧慧,以后免得过,别让她再上江家来!”

  我愕然。

  “我又要求过分了?从前你父亲在时,也没有把她请到家里来的!只除了一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瑞心姨姨没有答。

  我还是想问:

  “就为你不高兴她吗?你又凭什么不喜欢主人的秘书了?”

  可是,我再问不出口,一种女性专有的、对感情的敏锐触觉,刺激着我的思维,我试图把一夜之内所搜集的零碎资料,并合起来,成为一幅比较清晰的图案。

  瑞心姨姨分明辞穷接不上我的问话,脸上立时间写上层层叠叠尴尬犹疑,很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动着身体。

  我只好自动自觉地替她打圃场:

  “我跟程太初合作,请她来吃顿晚饭,以示笼络,你别担心,我不会工作过劳。”

  显然地架了阶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松了一口气对我说:

  “在商场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较深。当年对你父亲尽忠,不一定等于如今死心塌地给你效命,你凡事小心!”

  我点点头,伸手替瑞心姨姨盖好了被。

  “你饿吗?要不要嘱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瑞心姨姨微笑着摇头。

  “那你好好地睡一觉。”

  我站起来,走出房门问:“要锁上门,让你睡得安稳一点吗?”

  “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对肚:“我从不锁上门睡觉的!”

  瑞心姨姨认真反应过剧,好像我问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释:

  “我以为女人多数没有安全感,锁上门比较安心!”

  我就是从来要锁上门,才睡得着觉的。

  “不!怎么会没有安全感?这儿是家,进我房来的都是自己人!”

  我笑笑,再不跟她争辩,带上门去。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步回睡房去时,脚步显得有点沉重。

  房子太大,又太少人住,生了极度孤清冷漠的感觉。偶尔一阵微风自敞开了的窗吹进来,撩动着纱帘,更生寒意。

  一个女人守住一头这样的家,我心惶惶然。

  每晚都得将睡房门紧紧镶上,才有一种小天地内,我行我素的安全感。奇怪瑞心姨姨跟我不一样?

  父亲在世时,家里添了阳刚之气,也许比较好。

  我躺到床上去,细细地把今日发生的事想一遍。程张佩芬和瑞心姨姨都那么怪兮兮的,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她们之与江家,有不可割断的关系,明显地维系在核心人物我父亲江尚贤身上。

  会不会其中一人就是那个谜底?

  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寐。

  翌晨醒来,眼圈很显了点黑。

  岁月催人,从前少年十五二十时,在大学里,捱上两三个通宵,绝对面不改容。太阳一升起来,一股充沛的活力,立即发挥功能,刻不容缓地把整个人催鼓得红粉飞飞,精神奕奕。

  十年人事几番新,连心情体力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回到办公室去时,程张佩芬和我都恳切地交换了一个温柔而关怀的眼神,没有说什么,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的心照不宣。

  我给自己说,程张佩芬与瑞心姨就算不是父亲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但对父亲生命上稍占一席位的人,我都应该付与相当的关爱和尊重。

  同样,我下意识地觉得跟父亲建立各种程度的感情关系的人物,都会把他们的心思延续在我身上,待我忠爱有加。早就应该想到这重恩义来了。

  精神稍因睡眠不足而反应迟缓了一点点,连批阅文件的速度都受影响。

  一整个上午,还未把台上的档案清理,尤其那厚厚的一叠电脑部发展报告,烦人得很!其实,看也是白看,银行内的各种业务经营,我都已有不错的了解,要运筹榷幌,不是没有把握的。只这电脑科技,非我本行,要学,也未免差那十万八千里了!

  现今,有哪个行业不依赖先进科技去贮存重要资料以及交流讯息。故而,电脑专业人材,薪金特高之外,还真真最不须要受老板的窝囊气!谁会无端端在专家跟前弄大斧,几多事好菅,何必去蹚浑水?

  由电脑部呈交给主席批阅的最先进银行电子业务设施报告书,怕有一斤重?读得我恹恹欲睡!

  伸手看看腕袭,竟已过了午膳时间。我才猛然发觉这天没有饭局。否则,程太老早在十二点半就会提我启程赴午宴了,我微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扭动一下有点酸痛的腰,在办公室内转了几个圈,醒神了一点点。拉开房门,看不见程太和她的文书助理,想是已到外头去用膳了。

  我没有用升降桃,从楼梯慢步走到下一层行政内务部去,想找个人到外头去给我买点醒胃的食物。

  利通银行设在顶楼两层的食堂,除了贵宾房,用作宴客之外,另有高级及中下级职员的饭堂,我本可以跑上去寻个同事作伴,吃顿午饭。然,曾有过尴尬的经验。前两个星期,我也是中午没有饭约,于是跑到饭堂去,跟一群经纪级的同事一起用膳。结果,场面冷淡得可以,若非我努力支撑着找话题,一顿饭大概要在鸦雀无声的情况下用毕。中国人对上司的隔膜与敬而远之的态度,较之外国人为甚。

  自此,我知难而迟,免得两败俱伤!

  辛苦搵来自在食,何苦强迫下属足足八小时都要对牢上司讲公事! 自己何必当个不受欢迎的演讲者,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真真有碍消化!

  我推开行政内务部的门,偌大的写字楼空无一人。正打算离去,骤见一个人的背脊出现在一片写字台中间,看样子,他正俯下身来执拾东西,怕是个写字楼助理在作清洁功夫吧!我对牢他叫:“唏!”

  那人抬起脸来,望住我,并无太大反应。

  “唏,你呀!”

  他回转身看看背后,发觉并无他人,于是犹豫地答:

  “你叫我?”

  “当然,这儿还有谁?”我没他好气。

  这人有张白净、清简、轮廓分明的脸,刚才喊一句“你叫我”时,浓浓的眉毛往上一扬,露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一

  点点稚气,却惹人好感。衣著也蛮整齐,深色西裤,白衬衫,当然结银行领带。

  “给我到外头去买一客家乡鸡。”我稍微想一想再补充“有粟米的话,也要一个!”

  对方略睁一睁眼睛,迷惑地望着我。

  “你明白了吗?”他点点头。

  “赶快办去!”我别过头,走回办公室去。

  肚子是的确有点饿了。

  无聊地又翻了好一会文件,胃内开始越来越空虚难耐,蓦然想起,三餐无继的贫穷人家,不知如何度日?那埃塞俄比亚的灾民,长年累月地活在饥饿当中,何以为人?那些孩子们,个个皮包骨,一双贪婪的眼睛,骨碌碌地望住替他们拍照的人顿时教人生了一种心酸骨软的难堪!世间上怎么会有这种小童,又有日夜保卫严密以防绑票发生的巨富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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