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太太瞪一瞪眼说:
“如此的哗众取宠。”
“不。”穆澄很认真地说:“我是真心诚意的。”
“你是说,你有一种跟读者恋爱的感觉?”
穆澄歪一歪头,答:
“如果有人真的欣赏你,从而爱护你、关怀你,再进一步负责你的起居饮食、安全健康,以及其他一总生活的需要,你会怎么样?肯不肯以身相许?”
穆太太没有答。
穆澄非常肯定地说:
“我会很爱恋跟随一个终生如此照顾我的人。我会觉得幸福,我会觉得无憾。”
“太好了!你已经找到了这个人吗?还是你仍在寻寻觅觅?”
母亲闲闲地答穆澄的两句话,如穿心宝箭,立时间叫穆澄痛彻心脾。
太一针见血了。
可见这些日子来,女儿做的门面功夫实在瞒不了母亲,嫁后境况,穆大太早已略知一二。只是当事人刻意隐瞒,权充快乐,免得过也就无谓揭她的疮疤了。
如今,看见穆澄那副渴望有人照顾爱护,渴望得人心人肺的痴傻模样,穆太太一阵难堪,便再也忍不住出言相问。
穆澄微垂下头,答:
“那只不过是小说的桥段而已。”
“你的小说向来崇尚真实的切身感受,这是你的作风、特色,不是吗?”
“是的,对读者,我一向尊重,且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感情。”
“澄,拿一大群人作为自己的爱恋对象,精神寄托,为什么呢?一定是由于自己感情无寄托所致。大多数有幸福家庭与完美婚姻的人。不会成为宗教迷。理由就在于此。”
母女俩一时无话。
“澄,我实在担心你!”
穆澄把个笑容立即挤出来:
“妈,你是杞人忧天。”
“但愿如此。”
穆太太望了女儿一眼,再问:
“今晚周末有什么节目没有?”
“祖荫的家人来吃晚饭。”
穆澄说这话时有点尴尬,她其实应该把母亲也请一请,一家子聚在一块儿欢乐今宵才是,可是,她不敢。怕吃力不讨好。
祖荫父母并非好好相与,言语经常尖刻,对亲家奶奶也不大放过。而母亲呢,是个极有涵养的女人。绝不会回赠一句半句以泄心头之恨。只会把不快放在心上,慢慢消化掉。
要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坏掉母亲一个周未的清爽?
活至今日,穆澄才发觉,独身也未尝不好,孤寂虽难熬,一旦人多嘴杂,单是应付人情是非,就经常有痛不欲生之虞,起码疲累得使人厌世。
夸大?一点也不。
今儿个晚上可能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例。
未到晚上六时,祖荫的父母。就带着祖荫的弟妇李秀娟,两个弟弟儿子,以及祖荫的妹妹祖玲,摸上门来。
脚才踏进来,那位陶老太就问:
“大嫂,还未开好麻将台?”
穆澄答:
“啊,对不起,我以为等祖荫下了班,吃过饭才搓牌!”
“怎么了?我们搓牌也得等儿子批准?大嫂你不是一向替他拿主意的?”
穆澄也不去多想她家姑这句话,飞快地把麻将台开到自己的睡房里去。
饭厅等下要摆晚饭,客厅又被两个顽童及家翁霸住了。有什么办法。
穆澄这房子就是小。
原本呢,以他们小俩口目前的收入,绝对可以负担较宽敞的居住面积。
就在去年,太古城面海的那幢大厦。有个十八楼的单位出让,价钱相当合理,大概是因为业主急着移民之故。
穆澄跟那房产经纪去了三次。每次一驻足在那个可以眺望海港的房间,整个人就心情开朗起来。
穆澄想。这层楼有一干二百多呎,有三个房间,刚好拿一个做书房,一个做客房。前者是她生财之地,光猛清爽至为要紧。写作的灵感往往在宁静幽雅的环境之下最易培养出来。后者呢,可供母亲小住,夫家亲戚来耍乐。譬方说,一桌子的麻将开在客房内,那管他们搓个天光达旦,也是自成一国,不至骚扰陶祖荫睡觉和穆澄写作。
穆澄是个恋家的人,对家居环境尤其注重。
几难得去年的出书版权费骤增,可以充作为首期,实在喜不自胜。
回家去跟丈夫商议,起初,陶祖荫唯唯诺诺,并没有太多意见,看样子是肯了的。
谁知道要作实签署临时买卖合同及交订金时,便起了变卦。
陶祖荫跟穆澄说:
“我们现居的这一层还可以。搬来搬去怪麻烦的,常言道:上屋搬下屋。不见一箩谷,何必?”
穆澄心平气和地解释,她需要一处比较目前更舒服的地方,因为她留在家的时间多,且家中也正正是她工作上班的写字楼,且在经济能力上,他们完全负担得来。
说上了几车子的话,对方仍无动于衷。
终于陶祖荫作了结论:
“我答应了弟弟帮忙他置业。祖德工作多年,生了两个孩子。还要租住别人的房舍,实在有很多不便。我们口袋的余钱,且帮他们一帮,别只管自己享受。”
原来这才是真相。
穆澄整整一个礼拜睡不好。
大想念那面海的一层楼宇。
太激动于丈夫的那番预算。
好一句:“我们也别只管自己享受。”大帽子无端端的扣下来,自已竟成了一个自私自利,贪图安逸的小妇人。
别说要求提高家居质素,不能算是好高惊远,贪于逸乐。就算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钱不只是陶祖荫独力赚回来的。
细细计算之下,穆澄这位在家庭做手工业的熟手女工,她的收入早已凌驾丈夫之上。
原来自己赚钱给自已享用,也算错,也算不应该。
祖荫前些时搬写字楼,只为他的机构盈利甚丰,故而拓展业务,改善员工的工作环境。这可是人人觉得天公地道,人人叫好的一回事。
独独穆澄的情况需要作异乎常人的处理?
悲哀吗?
无奈吗?
岂有此理吗?
是不是通天下的人都在先照顾了亲朋戚友,让他们丰衣足食,自己宁愿捱饥抵饿,那才是正确呢?
穆澄想:请恕我没有这份汪涵海量。
然,一意孤行去把那幢面海的房子买下来是不管用的。自己已是陶家的人。
陶祖荫不肯搬过去,或者搬去新居后苦口苦脸,怨声载道,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丈夫要把他银行户口里头的积蓄,双手奉上双亲,以去贴补弟弟置业,有他的绝对自由权,以后每月出粮,先拨一笔到银行替弟弟偿还房屋按揭,才将剩余的家用交给穆澄,也真叫没有法子的事。
穆澄这个家庭主妇,是否就真能狠得下心,餐餐量入为出,餐餐清茶淡饭,由着丈夫白受苦了?
怎么说,穆澄也出不了手。
不知陶祖荫是不是看中了她这一点,于是自把自为,既照顾父母与弟弟,还供他那小妹念书。一份粮差不冬悉数捧回家。对穆澄只是象征式的予以家用。
说起那陶家小妹陶祖玲,已经三十岁过外,念书不成,跑到外头去工作,三朝两日又嫌人工少,工夫多,辞掉了职,赋闲在家,便上一些成人夜校,念念英文及商科,美其名为小姑居处。仍在求学阶段。日中跟些女友逛逛街,或陪在母亲身边搓麻将,这种生活,穆澄听到都反胃。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位小姑子是翁姑二人的宝贝,碰不得!
总之,穆澄一嫁入陶家,就活像走上奈何桥。最好快快一骨碌喝口孟婆茶。前事忘掉,重新为人!
现今,自己屈居斗室,成全了他人,反过来,还被翁姑认为地方浅窄,招呼不周。也真欲哭无泪,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