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亏这么小的孩子能写出这么老到深刻的文章,文题叫做“寂寞何价”,就是把她被杯葛的故事写了出来。
简单一句话,文穷而后工。诚恳的感情、真实的遭遇、彻底的领悟、流畅的文笔,加在一起,如何不有反应与掌声?
说时迟,那时快,班上的气氛顿时有异。
恶势力似乎慢慢引退,首先跑回穆澄身体来的小朋友,就是那堆怕事的同学。
现今都不怕事了,纷纷相约穆澄加入自己的活动圈子。
那堆曾经摆明车马欺负穆澄的人,有着靦腆或是不忿,只远远地观看着穆澄的动静。这也不过是他们唯一能作出的回应。
穆澄心里头宽松高兴,表面上仍是没事人一样,谁跑来说话,她都微笑倾听。
那位女齐天大圣方诗瑜,依然故我,以往不曾为穆澄落难而噜苏开解,今日亦不以穆澄得意而表示兴奋。她当一切好与坏的事都不曾发生过,只以行动跟穆澄做朋友。倒是李俊英比较难于处理,一时间,她也没有对穆澄刹那红起来,而忙不迭去结纳。她只是静处一隅,先应付她心头的尴尬。
说到底,李俊英是聪明人。她知道穆澄敏锐的心思早已洞悉乾坤。她现在即使跑到她跟前去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也不能再挽回穆澄的心。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穆澄再落难时,赶快证明自己的态度与立场,那才是重建友谊的时刻。
政客一定要敌我分明,太过份面面俱圆,任何人在赞美对方世故老练之同时,心一定冷笑及起了戒备。
李俊英由小到大,直至现今是立法局的一员猛将,都不曾体会到最最重要的关键问题,是她表面上做人相当成功的背后的一个疮疤,总会有一日发作出来,后果堪虞。
目下,方诗瑜听到对李俊英的批评越来越多,穆澄很替俊英担心,说到底是一场同学,但总自觉无能为力,因为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她认为恰当的处世法则,旁人休得妄议!小时候的这种经验,对穆澄真是刻骨铭心。
以后呢,类同的事件,类同的角色,类同的结果,在她的前半生,不停浮现。
认真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走到文化圈子去寻食,一脚踏进去,争赢了几个不错的专栏地盘,立即受到各方非议,把她的文章议得一钱不值,那种声讨的气势,直烧到各报的总编辑办公室去,威力差点到达将之铲成平地。若不是有几个栽培穆澄的老编辑,把持得住,本城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作家的存在了。
写稿十多年,穆澄永不打笔战,被人冤屈咀咒,骂得如狗血淋头,她都忍住,绝不回应。还是老话,她不是个吵架的女人。
方诗瑜的道行始终比她高,说:
“财经版以前经常说我,这阵子疲态毕露。”
“只为你不回应!”
“不,只为我根本没时间阅报。”方诗瑜摊摊手说:“全部由我秘书指定报纸,只把有要事报导的市场讯息新间剪给我看,其余的没法兼顾。”
“你建议我写专栏,连副刊专栏都不看?”
“孺子可教也!”方诗瑜翘起大拇指赞。
替陶祖荫煮的一顿饭,惹来穆澄一大堆回忆,有点感慨。
把一汤三菜放到饭桌去时,疲态毕露的是穆澄。
陶祖荫喝了一口汤:
“汤是滚的,不是煲的!”
穆澄知丈夫脾气,他喜欢饮煲好的汤,那才够火侯。
“对不起,时间不够!”
“为什么早上不煲好汤才出门去逛街呢?”
穆澄想分辩,第一、她从早上起床后,根本没有停过。为了要去书展站岗,她要先把稿子赶好,传真至报馆,才能出门。自己姓什名谁也记不起来,怎么会记得煮汤?
任何人投入在工作之中,都会浑忘一切私事。
只可惜,坐办公室的人是名正言顺地上班,在家里头造胶花,或爬格千的熟手女工,却没有被视为也在从事一份正经工作。
徒呼奈何。
其二、穆澄很想大声抗议,她不是去逛街,到书展去值班,是她的本份与责任,对业务有惊助。
谈起逛街,穆澄差不多有半年未踏足过百货公司与名店。
她不敢。
那些最吸引妇女的服饰越来越贵,一念到要笔耕整几个月,才能支付一套像样的套装,她的心就寒起来。
每次方诗瑜邀请她结伴到名店去选购衣物,她总是借故避开。
人比人,比死人。
那方诗瑜一跑进名店去,气势如虹。一式几件全部包起来,差不多免试身。
在商场上习惯大起大落的女强人,不是挥金如上,而是经历金钱数字一般以千万甚至亿万计算,那一万几千的一件半件衣饰,怎么会看成一回事?
穆澄不同,举凡超越三位数字的银码,对她,就有震撼力。
唯其如此,何必自暴其丑,自惹烦恼?干脆眼不见为净。
故此。她很少逝街。只除了到超级市场去时,会流连得久一点之外。根本早已忍痛一刀斩断购物欲。
然,这种心态的转变牵连着环境的掣肘,她从没有跟陶祖荫提起,免伤他的自尊心。
妻子的身光颈靓、衣履鲜明,有一定程度上反映丈夫的经济能力与慷慨程度。
她不能令祖荫不安乐。说到底,一个以专业资格去打工的人,年薪半百万,也不过能维持中上家庭而已。
现今,他们小两日子,公一份,婆一份,各施各职,两个人有两份粮,还有甚多松动。一旦有了孩子,支出就不可同日而语,且祖荫的家累,其实十分重。他的父母及弟妹,还得依赖他为生。
这也不去说它了。一念及二代这个问题,穆澄就头痛。
怎么越想越远呢?
还是赶快把思维拉回现实来。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免得无端端难受。
她回了祖荫的话:
“明天给你煮一些好汤补数好不好?”
“也难怪一些男人在结婚多年之后有婚外情,阿二靓汤,的确吸引。”
祖荫是笑着说这话的,听上去很轻松,并无恶意,然,穆澄还是一怔。
祖荫这个人一直有个毛病,就是自以为幽默,其实往往选错题材,挑错方式,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得人无所适从。啼笑皆非。
穆澄当然没有把他的这番话放在心上,只微低着头,扒她那口饭。
祖荫又提她:
“你明天可真不要到外头逛了,你知道爸妈要来吃晚饭,好歹弄得像样一点。他们老人家也只不过一星期左右才来打扰儿媳一次。”
“祖荫,你父母从来都是在受欢迎之列,你少担心!”
“是你少敏感才好!婆媳的不和,自古皆然,程度问题而已,这个我完全明白!”
穆澄硬生生地把丈夫这句责难吞到肚于里去。
要否认,无从否认。
的而且确,家翁家姑都不是善类。自嫁进陶家之后,不知受尽多少闲气。
要说自己跟他们相处得如鱼得水,水乳交融,是太违背良心的话。
然,维持表面安宁,还是做得来的。
为了这份“家和”,穆澄自知吃了多少苦头,仍落得今日陶祖荫如此一句毫无谅解的说话,真令人苦恼。
穆澄在心内呐喊:
“我需要鼓舞,我需要鼓舞!”
那个呐喊的声音,渐渐的由强而弱,很轻微地骚扰着她心深处,细说:
“我只是需要鼓舞,一点点的、很小的鼓舞,就可以了!”
陶祖荫望住穆澄那木无表情的脸,忽然的生气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