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哑巴。
一个不会说话的幽灵人口,一个骂不还口的全职仆役,一个所有过错的负责人,一个不能罢免的包袱。
没关系,反正总有一天我会不一样!
灰姑娘不也灰头土脸了好几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也先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总有王子存在,王子只会迷路,不会掉进坑洞摔晕的。
晚上九点钟,在经过一天的筋骨整治之后,黎诗倪换上制服,牵着两光牌阿公脚踏车,准备下山去上班。
因为表婶早表明了态度……
“想当死老百姓让我养?”表婶用朝天鼻呼出气息。“门都没有,你得给我去找事做!”
找事做,这个工作必须利用诗倪晚上休息的时间,薪水不能太少,工作不能太轻松“麦当牢”速食店,夜班的总清人员,大致符合表婶的要求。
黎诗倪不是柜台人员,只要打扫,不必说话。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
爽朗活泼的声响,诗倪每天上班都要听上千百次。
“三号套餐,在这里吃。”
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回答,她并不会特别注意。
除了,她的“十一点半先生”以外。
晚间的十一点三十分,戴着正经八百的眼镜,头发整齐的往后梳拢,“他”总穿着一件灰色风衣,由开襟处可以清楚看见里头笔挺的西装领带。
十一点半先生,风雨无阻的走进“麦当牢”速食店。
“麦香鱼,苹果派和香草奶昔。”不疾不徐的语调,淡然的表情没有一丝起伏。
若要说是冷酷,毋宁说是冷淡?
相同的时间,相同的点餐内容,他好像从来不厌倦。
每次他一进门,诗倪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他这个时候才下班吗?他是做什么的?他住在附近吗?
说不出的好奇与熟悉感,她在心中称呼他为“十一点半先生”。
“谢谢。”拿起装填食物的纸袋,他会轻轻点头。
应该是劲帅粗犷的面容,却用银框眼镜好生掩藏。
高大的身形,让风衣显得合身挺拔,昂首阔步的从容,有一种天生的优雅韵律……
我希望未来的王子,最好能像他一样!
像他一样就好了,虽然诗倪根本不了解他,但是他对诗倪而言总有种无法解释的安全感——也许在他硕实的臂弯中,有个刚好可以容纳她的小天堂。
喜不喜欢,通常由第一眼就被决定。
唔,我的动作得快点,就快打烊了。
十二点打烊的麦当牢,诗倪的清理工作得进行到凌晨一点。
沉浸在消毒水与清洁剂的人生,诗倪的青春多半泡在去污溶剂里。
拖着疲累的脚步,黎诗倪才刚踏进家门,立刻传来表婶尖锐的叫声。
“搞什么,你又到哪去鬼混?”一手搓着麻将,一手用牌尺猛挥舞,表婶正在牌桌上消耗热量。“后面的衣服洗了没?”
“衬衫烫三条线,我明天要穿。”半昏迷在电视前的表表妹,头也不抬的说。
“贴身衣物要用手洗,别把我的钢丝洗坏了!”表表姐在一旁搭腔。
一寸半的厚棉垫,表表姐显然极不满意自己的胸围;魔术、集中、托高、隐形钢圈、水能量按摩、远红外线增大胸垫……她的内衣向来是高难度挑战。
诗倪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到后面阳台。分色分款式,手洗用冷水精,洗衣机用洗衣粉加漂白增艳水……把衣服晾上架,她还得借助吹风机将表表妹的制服烘干。
三条线?怎么现在校园流行复古风吗?
苦中作乐,诗倪禁不住笑出来。
衣服才刚烫平,表婶又吼了起来:“你是想洗一整晚是不是?还在混水摸什么鱼,去准备水果给客人吃!”
表婶的麻将守则记载:水果,一定要切成一口丁,每一丁上插好牙签,要双数不能单数,在盘上要摆放成“发”的好兆头。
又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怪规矩,可诗倪一点也不敢造次。
补齐茶水,将水果盘端上……
“凑一色、碰碰糊,我就等你这张棺材板!”隔壁的张太太朗声大叫。
“呸,真该死!”表婶双目圆睁,铜铃眼里满是喷人的怒气。“都是你这扫把星,你一靠近,我就放炮,带衰的妖精!”
无情的牌尺扔了过来,诗倪不敢避开。
“还不快滚回地下室,我妈今晚要是没赢钱让我买CD,明天我就和你算帐!”表表妹恨声说着。
诗倪还是一样低着头,默默走回自己的陋室。
※ ※ ※
“气象局刚刚发布陆上台风警报,预计这个轻度台风将为东北部山区带来丰沛雨量,请民众做好防台准备,严防豪雨成灾。”
一家人看着新闻主播拢着眉头,表婶捂住胸口直摇头。
“又是台风,怎么今年台风特别多?”表表姐不甚关心的凑上一句。
“又是风又是雨,我的高丽菜又得遭殃了!”表婶烦闷的咒声,回过头对诗倪扯开喉咙。“去,去后山看看我的高丽菜,看看我盖的帆布有没有脱落?”
漆黑的夜晚,剧烈的雨势,夹杂不容小觑的风……
诗倪知道自己没有表示反对意见的权利,如果她不想被丢出门外,就得乖乖听从表婶的指示。穿上雨衣,诗倪拿起手电筒出门。
唔,好冷喔!
好冷,可是她不能抱怨。
暧昧不明的路灯,仿佛照亮她坎坷的前程。
采取手脚并用的狼狈姿态,诗倪摇晃着娇小的身体绕过山坡,来到表婶亲自栽种的一小块菜田……
帆布没有松开,不过为了确定起见,她又将它重新扎牢。
好了,这样就算她拖着我来检查,也不会责骂我了吧?
为菜田安全做好最后一次巡视之后,诗倪松了一口气,缓步踅回家中。
回程的路上雨势比之前强烈,逐渐增强的风夹带滂沱水阵,淅沥哗啦轰得她左右摇摆,手电筒画出的光线也随之舞动。摇曳的树影,宛如随时要向她扑来。
哇,好可怕,我还是走快点好了!
心中呐喊着要自己走快点的念头,可惜被淋成落汤鸡的身躯,和忍不住打颤的双腿,使每一个步伐都显得艰困而不受控制。
爸爸、妈妈,你们可要保佑我喔,你们在天上要记得保佑我喔!
深怕被世界遗弃,被洪流淹没的她,心里不住的祷告……好不容易回到住处,看到家里通透的灯光,诗倪感动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从来没有这么想回家,陡然的风雨,让孤单的诗倪体会到家的重要性。
表婶她们虽然待她不够亲切,但至少也将她抚养长大、没让她流落街头,光凭这一点,她就有了坚强的理由。
台风夜使人不安,表婶看到她回来也没多问什么。
诗倪在客厅待了片刻,确定表婶、表表姐妹没有进一步的指令,才转身想回到地下室的房间……
“等一下,你今晚睡客厅。”表婶面无表情的陈述。
为什么?
疑问的眼神,诗倪不解的望着她。
“叫你睡客厅就睡客厅,你想死也不要挑今晚!”表婶不耐烦的撇嘴。“台风天,地下室淹水了,你不会用脑袋想一想听?”
啊!淹水!
陡降的血压,诗倪一脸苍白的往下冲。
我的照片,我的灰姑娘!
晕黄的灯泡一亮,她发现自己已置身在水乡泽国里:她的膝盖以下,全都泡在污浊的水中。
啊!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的?
上帝竟然连她这小小的、孤陋的斗室也不放过?诗倪慌忙移开薄薄的床垫,被水渍浇灌模糊的照片,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光点……